宫墙之内有恶犬(255)
钟义寒继续道:“但所幸的是,继父为人良善,待母亲相敬如宾,待臣亦视如己出,是臣人生中的第一位引路人。家母故去后,臣曾同继父商议过她的遗愿,可继父*并不同意,臣几番衡量后,仍是尊重了继父的意愿。”
说到此,钟义寒抬起头,看向面前的帝王:“臣说了这许多无关紧要的话,其实只是想告诉陛下,逝去之人即便生前留下再重的痕迹,身后事也得由活着的人来决定。而活着的人,既然手中有了掌控的权力,那便该依照自己认为对的方式去做。可至于什么才是对的,而什么又是错的,并没有一把尺子能来衡量,个中滋味,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知晓,他人都无权置喙。”
“你这些话,并不是无关紧要的话。”宁澈逆着性子喝酒,醉的快了些。他缓缓抬起手,在自己的心门处叩了叩,“可我就是,这个地方过不了这一关。”
“她哪怕,哪怕只给我留一句话,说她不恨我,我即便去油锅里滚一圈,她想做的事,我也一定会帮她做到。可她一边要恨着我,一边又要我送她离开,我这里不痛快,不痛快啊!”
他将自己的胸口捶得砰砰作响,似乎想借由此,让里头的疼痛缓解哪怕一瞬。
“那陛下就同自己和解!”钟义寒脱口而出,语调却又慢慢放缓下来,“背负着另一个人的情感活着,太累太累了。臣恳请陛下,对自己宽容些,为了您自己而活吧。”
“谈何容易。”宁澈仍维持着半躺半倚的姿势,抬头看向殿顶,泄出一丝苦笑。
沉了片晌,宁澈扶着台阶站起身,绕到御案后拉开抽屉,将其中的一沓稿纸取了出来。
“朕记得,你似乎很能懂得女子的苦楚,还为此同朕争执过。”
那是两人第一次相见之时,在北镇抚司,因为云湘和她的孩子,钟义寒曾劈头盖脸的狂怼过彼时尚不知身份的帝王一回。
钟义寒此时也已站起身来,拱手道:“陛下恕罪。只是因为臣的母亲和妹妹,皆遭遇过这世道给予女子的恶意与疾苦,故而格外能同女子共情些。”
宁澈似笑非笑的揶揄了句:“钟大人为女子写的花间词,词藻风流倒是声名远扬。朕读了,亦是觉得香艳的很。”
钟义寒低头道:“微臣惭愧。那些不过是为了交游攀附的附庸风雅之作罢了。真正的凄苦,是永远无法摆到台面上,也无人乐意去观摩品读的。”
宁澈敛了神色,将手中那摞稿纸递给他:“那你看看这个吧。”
钟义寒双手将纸接过,低头翻看下去。多年间在书墨间浸润的积累,让他看东西很快,可手间的这摞稿纸,却让他越看越慢了下去,额头上也不知不觉起了一层薄汗。
这些宫闱秘事,是他们这些做外臣的,一生不得触碰的禁地。
“陛下,这是……”
宁澈摆了摆手道:“无妨。你看下去,朕恕你无罪。”
钟义寒复又向下看去,并不厚重的纸张上,记述的却是一个女子在宫禁中被困顿的一生。
书写之人娓娓道来,用一种舒缓而温和的语气,讲述着那些在岁月中已褪了颜色的故事。钟义寒却不禁揣测起笔者的身份来,能如此详细的记录下圣母生平的,必是一位在宫廷中生活多年的人,或是内侍,或是宫女。
及至翻看到最后,当看到另一幅完全不同的字迹时,钟义寒却如恍然挨了一棒一般,又将纸页又翻回到了前面,仔仔细细的再次辨认了一番。
他忽而想到了一个人。他看那人的字迹并不多,大多数时候只是草草掠过,只知那人写字规整秀气,字如其人,但并未留下过深的印象。可此时再看落在纸面上的文字,回忆中的痕迹竟一丝丝变得清晰可触。
这分明就是小乔公公的字迹。
钟义寒捏着纸张的手不由得用力到有些发白。朦胧间,对于小乔同皇上之间关系的诸多疑惑,似乎有了一个逐渐明晰的答案。
“钟义寒,”帝王的声音适时响起,“朕想让你,帮朕一个忙。”
宁澈复坐回了御座之上,镌刻有“勤政观贤”的匾额之下,是一代帝王不可撼动的威严。
钟义寒忙拱手揖礼道:“陛下请讲。”
“朕要你上一道奏本,反对将我娘的灵柩迁入皇陵与先帝合葬。”这句话并不长,却似乎耗费了宁澈很大的力气。他缓了一会后才继续道,“在这之后,朕会找人声援你,借势在朝廷上烧一把火出来。一旦这把火烧起来,剩下的事……朕便好做了。”
“但朕也知道,这件事于你无益。你若与整个朝堂唱反调,会被攻讦,会被弹劾,甚至还会留下沽名钓誉的骂名。你如果不愿意,朕并不强迫你。今夜之事,朕就当没有发生过,只是醉后说了些胡话,睡一觉便都忘了。”
钟义寒沉默了片晌。至于是否会被同朝之人疏远,他其实并不在乎,因他本就决意要做独行者,并未奢求能在官场中得到何人的垂怜。只不过他心中还有一个疑惑,不得不问个明白。
“陛下,”钟义寒拱手道,“臣斗胆请问,陛下究竟是为何,改变了要将圣母灵柩安葬于帝陵的心意?”
为何。
宁澈惨然一笑。
“在黑夜里走路的人,不管别人怎么劝说,都不会意识到自己脚下的路是错的。直到有个人,拼尽性命点亮了一盏灯,行夜路的人才知道,原来再往前一步便是悬崖峭壁。”
站在悬崖边的行路人以迷途知返,可为他照亮夜路的那个人,又身在何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