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英文吗?小小的克洛伊被问得愣住了,隐隐的,蛰伏在身体里的那个日渐苏醒的身份困惑仿佛在这一刻被摊主识破,大声说给了四周的人听,让她无处遁形。于是她将所有偷藏的困惑化成了对东欧摊主的愤怒,大声回道:“我的英文比你的好!你这个波兰洗衣工!”
一时语惊四座,姐姐边向摊主道歉边将她拉走。
克洛伊家的家政女佣是波兰人,操着相同的东欧口音,所以那个小小的克洛伊,当时是用最为恶毒的话发泄了自己那莫名的愤怒。而养父母一家却很难过,为什么从未有过种族或阶级歧视观念的家庭,养育出了一个小歧视者。
卡罗尔很重视这件事,一连几天,她试着与小女儿谈一谈这事,想听听她的想法,直到有一天,克洛伊哭着冲她喊:“我知道我终究是不一样的。”
她开始对着镜子愤怒,一个孩童懵懵懂懂的质疑,全部清晰起来:为什么姐姐有着金发碧眼?她和他们一样,为什么我好像是不一样的?我究竟属不属于这里?
家人很难过,这些年他们从未向克洛伊隐瞒什么,每年她的生日——或许是她的生日,中国的福利院档案上写的是这一天,每年这一天家人都会给她办一个生日趴,给她看两岁前在福利院的照片,之后来M国后的照片,小女孩一年年地长成一个爱笑的姑娘。
家人为她做的就是给与她全部的爱,平等的爱,甚至比亲生女儿还要多一些的关注。可这一天,卡罗尔还是陷入了自责和困惑:为什么女儿终究为自己的身份而伤心,甚至愤怒?
她和丈夫去向专业的咨询师求助,咨询师告诉他们,这非常常见,克洛伊有着和四周人不一样的外型,没有任何保护色让她自己糊弄过自己,总有一天,她的身份认同问题会浮现出来,而现在,就是你们和她一同度过这个认同危机的时候。
咨询机构又介绍夫妇俩参加同样领养了亚洲小孩的非盈利组织,让有着同样困扰的人们聚在一起,互相交流,互相鼓励。
克洛伊在这些活动中认识了一些和她一样黑头发黄皮肤的香蕉孩子,她终于明白了自己不是孤独的,她渐渐恢复了以前的笑容,告诉卡罗尔,她还想像机构中的一个小朋友那样,回中国找一找自己的亲生父母,她就是好奇,自己究竟来自何处。
“我觉得,我的一部分其实从未离开过中国。”多年之后,克洛伊对利曼珊说。
卡罗尔夫妇尊重她的愿望,带着她历经千难万阻去了几次中国,终于,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在中国中部的农村,十岁的克洛伊见到了与自己有着百分百血亲的一家人。
十二岁时,克洛伊转学上七年级,大约相当于中国的初一,她是在那时认识利曼珊的。
利曼珊沿着溪流走着,想着这些往事,溪边落着厚厚的一层枯叶,松松软软的。曾经在秋天时,她们最爱玩的一个游戏就是用落叶搭一座高高的小山,让葫芦一跃跳进去,两人一狗玩得不亦乐乎。
利曼珊在哪里都是人群中的焦点,当年在学校里,她也是校花级别的人物。
当时她还姓冯布朗,而冯布朗家还没衰败,事实上还很富裕。
卡尔曾是个富商,她是家中唯一的孩子,拜香港虎妈所赐,利曼珊从小就学钢琴、芭蕾、游泳、击剑……她也很聪明,学什么都能出类拔萃。
克洛伊想要接近她,最一开始是因为洞悉到她身上一半的中国血统,这让她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感。
再后来,这亲切感的升级,却是因为利曼珊悄悄告诉她,自己也是被领养的孩子。
第16章 我再也不用对着镜子愤怒了
到十二岁遇到克洛伊那年止,这个秘密在利曼珊心里藏了四年。
八岁那年的万圣节前,她在家翻箱倒柜找一对翅膀装扮,这一年她想扮成天使去要糖。在储放杂物的阁楼间里,她找到了一本笔记和几张照片,笔记是母亲利海伦写的,详细记录了和丈夫在香港旅行时,在码头接驳船上发现她时的场景。
是的,她甚至不是通过正规的福利院被领养的,她就像一只野猫,被这么随意丢弃在了船上。当时她大约还没满月,襁褓里没有留下弃婴者的只言片语。
利曼珊不动声色地看着那几张照片,照片上是一只脏兮兮的乳白色襁褓,里面有一个红彤彤的、甚至她觉得有点丑的婴儿。
她坐在阁楼间里想了一会儿,随后把照片和笔记放了回去,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带着她找到的那对羽毛翅膀爬了下去。
那个万圣节,她觉得即便长了双白色翅膀,她也不是天使,也觉得什么都不可怕了,都是些骗小孩的鬼把戏。
“你就没想过跟家人坦白,然后回香港找一找亲生父母吗?”十二岁的克洛伊问她。
十二岁的利曼珊摇摇头,“他们不要我了,为什么还要找他们?”
“那你有想过他们是什么样子吗?”
“我心里有几个版本的故事,你要听吗?”
“说说看。”
“第一个故事,是一个英国海员和一个香港女子,海员回国了,女子悄悄生下了婴儿,又悄悄抛弃了;第二个故事,你看过杜拉斯的《情人》吗?一个中国的中年男人,和一个殖民地的法国女孩子;第三个故事……我还没想好,但我觉得第二个故事很带感。”
克洛伊被她逗得“咯咯”笑起来,“反正你肯定是混血。”
“对,我妈妈后来发现这一点时欣喜若狂,她和我爸爸生不出小孩,试了各种方法都生不出,所以她坚信我是上帝送来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