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太岁(36)+番外
夜色深重,星月不见。雨渐渐大了。龙眼已碎,今后想必再见晴天都难。容知抽手将面前胸口推出三寸,拽着他往前方的回廊走。
两人在廊中并肩而坐,一瞬无话。方缘近再拉起她,手指攥得紧紧的,面上小心翼翼道:“阿知,你记不记得我们从前也常在这里坐,我嫌枯坐费时,就拿书出来看,你总怨我无趣,后来气到了,将我一卷孤本都给扯碎了。”
面前的这个人变得不一样了,容知想。他平日里波澜不兴的模样首次没了去,一呼一吸都不设防备,眉目间尽数是安然。
眼下才算见到方缘近的真面目了罢,然而他甘愿服软露怯,是因为觉得她都记起来了。
即是说,让他这般全心全意信赖的人,一概并非自己。容知心里忽而就吃味。
她将手挣出,破罐破摔道:“我不记得。不记得与你坐在这里,也不记得撕过你的书。其实我刚才唬你的,我什么都没记起来。”
仅一霎间,她察觉到方缘近眼中的失落。
于是她故作冷漠道:“我只是做了个梦。我梦见我就站在那些树下,你与师父从这个回廊中出来,那时我与你说了方才的那句话。”
方缘近讶异地抬头,容知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接着道:“但在我记忆中,师父来方家拜访那日,我确实是这园中等着,可你并没有与他一起走到我身边。你告诉我,同样的一日,为何我梦中的,与我记忆中的,是截然不同两种景象?”
让容知灰心的是,方缘近好像又将往常的面具带在脸上了。
他半开着玩笑半当真道:“阿知,你不如就将梦境中的那些,通通当作上辈子的事吧。”
“上辈子……”
容知恼然,“这辈子我都过不好,还管什么上辈子。”
方缘近悠悠笑道:“怎么会过不好?我向你保证,从今后再没人能将你困住,你想去哪里、想去找什么乐子都可以。”
容知将面容垂得低低的。她呼吸中有雨水打出的芬芳泥土味,还有花草香味。过少顷,鼻子酸酸的,又什么都再闻不到。
“怎么就没人能将我困住?我现在就被困在这了。”
她轻轻靠在他肩窝里,低声问道,“方缘近,你不会带我一起走,是不是?”
方缘近侧过眸光,漫天水雾映在里面:“阿知,梨花再美,也终有春尽之时。但凡幸事,皆是如此。”
容知心里揪着,语无伦次威胁道:“你将我留下,就不怕我站到你对面去?我会与锦衣卫、与钦天监他们站在一处,将你给找出来,等他们对你喊打喊杀的时候,我也不会再向着你,我也不管你。”
方缘近轻轻一笑,忽而点头道:“那样倒也不错。”他自怀中摸出一把小匕首,握住刀鞘,将柄端递向容知。
这物件瞧着是方家的手笔,上头水晶玉石珊瑚玛瑙镶得满满当当,细细分辨,各色宝石恰好嵌出一个小的风水阵,甚是奇异。
然而外表华美,触感却冰冷,容知茫然将之接到手上,凉意一瞬从指间穿到心口。她由内往外打个寒颤,就见方缘近定定望过来,低声道:“若真到那个时候,阿知你一刀刺死我就好。”
漫天密云和手中利刃都压得容知喘不过气。她站起身,踉跄向后退了一步:“你在说什么浑话?”
方缘近笑道:“我本就是个祸害,你可是忘了?最后若能死在你手上,我求之不得。阿知,你要明白,你现在一门心思想跟我走,只是被梦中那些乱七八糟的回忆惑住了而已。”
容知用尽全身力气握紧匕首,瞪着两汪泪眼道:“被回忆迷惑的是你才对!明明是我站在这里,你心里想着的,却是那个梨树下与你打招呼的人,是星峯山埋着的那个人!”
她低下头,泪珠砸进雨水洼里,自己却懵然不知,口中喃喃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天,那一天,你为什么不来呢?”
方缘近没回答。容知知道他根本没听明白自己的话。她几步跑回到梨树丛下,怄气般一脚一脚用力踢向树干,而后还嫌不解恨,伸出手臂将那枝干又推又摇。
树上连花带叶被她给擞下来,朵朵洁白随着雨水一起落在肮脏泥泞中。
容知牟足了劲折腾,一直到手脚都酸了累了,身上伤愈发得疼了,才堪堪止住动作,大口喘着气,心里堵着团棉花一般。
她垂眼望着手中的匕首,再抬头看面前的人,脑中想着白刃刺进心口的那种触感。
想着方缘近若不在了。
倘若真如那般,自己又会是何种心境?
倘若天地间没了他,百无聊赖时她该寻哪个去?辗转反侧时又该想着谁?
容知感觉眼前空空的,双目被障住一般什么都看不见。心里也空空的。
她闭上眼,仿若三魂七魄抽离升空,正冷静地凝视着心烦意乱的自己,也凝视着万物浑浑。
原来薄牢没说谎话,原来这就是他心通。
方缘近一直静静望着,见她停手,终才走上前。他深深叹出口长气,抬手将落在她发间的花瓣拂去:“阿知,我说过吧,不论是之前,还是现在,你一直都是这样,在我心里都一样。是我变了,是我没办法再站在你身边。”
指尖轻触,容知轻轻颤一下。她似是钻进牛角尖般再次执拗地问道:“为什么那天你不来呢?你明知道我就在这个花园里,就在这棵树下边,为何你就不能像梦中那次一样,再与师父一起走到我面前来呢?”
方缘近怔住,而后苦笑一下,转过身向前走:“我害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