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今天跑路了吗(262)
偏偏就是在那一瞬,视线尽头掠过宫门,教他身形微微一凝。
唇边的笑意缓缓垂落,宁离握紧了手中冰冷的剑柄。
宫门处,不知何时出现了一身灰色僧袍,无声立在那处,卓然不群。
天地间,唯有宁离与那僧人站立,若果从高空中看去,两人竟成犄角之势。
那僧人不知在宫门处看了多久,又或许是将将才来,由始至终,都无人能将他发现。
因着他的举动,众人纷纷看去,见那僧人默然不语。
宁离缓慢道:“僧住持,三年前在北海,你邀我师父垂钓。今日远道建邺,不知所为何事?”
僧人?北海?三年前?
刹那间众人心神俱震,陡然间想起来那一段大雍与西蕃对峙的旧事,更有些重臣武将知晓其中的隐秘:昔年波罗觉慧邀请厉观澜于白帝城相会,其实是设了一场无人能应的局。因为那时厉观澜身在北海,将他拖住的也是一位大宗师。
没有想到……竟然是妙香佛国的住持。
佛国、北海,一南一北,相隔何止于万里,当时许多人都以为是李观海因为私愤,而倘若是僧仲虔……
宁离心下一沉。
他直觉这不是什么好事。
僧仲虔拨弄着腕间的佛珠,面上有种奇特的悲天悯人,他缓缓从殿前看过,掠过台阶宫阙、众生百态,终于道:“贫僧以为,这里也很适合瘴萝生长罢?”
旁人面上还有不解,宁离刹那间已是色变,他盯着眼前的僧人,道:“难怪南郊出了疫症,原来是住持的手笔。”
如今天气尚冷,根本不是疫症该发的时候,只是因为孙妙应在京,兴致勃勃,当即启程施展一身医术。宁离那时满心都在裴昭身上,也没有多想,这时才咋过味来。
“住持是出家人,慈悲为怀,做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情,也不怕遭报应?”
僧仲虔神色淡淡:“天理昭昭,轮回不爽,贫僧若能遂愿,便是落入阿鼻地狱又如何?”
。
不对。
一点都不对。
传播疫症、牵连无辜,这根本不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高僧会做的事情。更何况僧仲虔为佛国住持,从来只听闻他心肠和善。他若真敢这么做,随之而来的便是大雍与佛国的争端。那简直是要将佛国拖入不义之地,便是再被战火血洗都有可能。
宁离缓慢道:“住持是在开玩笑罢?”
僧仲虔道:“时间还早,贫僧便与东君讲个故事罢。”
他注目着不远处巍峨的殿宇,那目光竟然有一些遥远,说道:“从前有一位大雍的士子,自幼通晓诗文,搏得了个神童的名头。于是他自命不凡,自以为必成贤臣良将。果然登科折桂、三元及第。然而他却不被皇帝所喜,又卷入争端,被派到南方小城做了县令。他初时郁闷,认为才华无处施展,于是纵|情诗乐,游山玩水,恰好在妙香佛国认识一位女郎,两人结为夫妻,恩爱缱绻。”
“可惜世事难料,他做出了一番成绩,升了官职,携妻子北上入京后,却没想到,竟然被一位权势通天的大人物看中。那人强掳走了他的妻子,而他无能为力,百无一用是书生呐……自己亦是被下狱流放,所幸故交将他救出,辗转流落去了佛国,阴差阳错,当了住持。”
“士子已经有了通天彻地之能,想要将妻子带回。但为时已晚,她已经在宫中香消玉殒。纵然有无上神通,也再也换不回她的性命。”
“……”
那语调平缓,不疾不徐,彷佛是一位局外人,讲述着一个悲伤的故事。
可宁离知道绝非如此,几乎是一股冷气从脚底升起,伴随着肺腑间的痛意。
是上皇,沉迷女色,荒|淫|无|道,强夺人妻。
他听过那个故事,甚至还在去夔州之前、尚且是幼童之时。那一|夜阿耶与陈则渊的争执,所谈到宫中那位妙香佛国的美人……
后来没有人再讲过,或许是自知不光彩、刻意的遮掩。
无论如何都想不到,那竟然是僧仲虔的发妻。
僧人语调平静而柔和,并不怒气,然而听的人心底一阵邃凉。
他是来寻仇的。
他恨上了大雍,这个曾生他、养他的地方。三年前拦住厉观澜,助力西蕃。现下趁此宫变,更想要毁灭。与李观海不同的是,他带着玉石俱焚的决心,就没有想过活着回去。
僧仲虔柔和道:“东君,你和李岛主一战,已经是强弩之末,我无意与你为敌。”
宁离咽下滚烫的血沫,凝望着灰衣的僧人:“百姓何辜?江山社稷何辜?”
僧仲虔神情淡淡:“从我去佛国那一日之后,便已经不是雍人。”
他斩断了所有的过往,仇恨凝结为了动力。那驱使他的进境一日千里,妙香佛国的无妄境横空出世,然而谁也不知道,那位大宗师有这样一段过往。
“东君年少,天资卓绝,假以时日,或可合道,何必管这尘世争端?何况,东君现下或许无碍,若执意阻拦,恐怕会伤势加重……东君难道真的能舍下你的骨血?”
柔和的劝说,却像是无形的威胁,一字一字,道出了接下来可能有的场面。
僧仲虔望着那侧丹朱的衣袍,少年郎君丹衣沐血,风神秀丽。他心想那真是青春年少,彷佛自己当年高中之时,也是这般年岁罢?
那时心中尚还抱着匡扶社稷、河清海晏的梦想,如今想来,彷佛都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我心中有恨,东君不会懂。”
宁离喘|息着:“我如何不懂?我阿耶为上皇佛前替身,囚禁净居寺中,被他毒害,死后八年未曾下葬。我父王为上皇蒙蔽、轻信于他,以至于天人永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