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幻(123)
唐璎有些意外于孙少衡的态度,他似乎对她一直都是信任的,就像这次,他甚至都没有过问陆子旭和周氏姐妹的身份,只因他们是她带来的人,他便跟着信了。
甬道内,灯烛晦暗,阴风渐起。唐璎朝陆子旭使了个眼色,快步走到孙少衡身侧,低声道:“那瞎眼老妪当真是因为涉嫌行刺陛下而进的昭狱?”
“不是。”
黑暗中,唐璎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有耳边传来低沉的嗓音,异常清晰,“月夜去世的卯时,锦衣卫的眼线目睹她曾在柔音布庄附近出没过,次日一早,天还未亮,刑部就突然来人说这布庄的老妪杀了人,审都没审就将人关进了刑部大牢,我得知消息后颇觉蹊跷,多方走访查证后却发现这老妪身世清白,为人和善,鲜少与人结仇,自身更是因年迈又眼瞎而手无缚鸡之力,我疑心
此事同月夜之死有关,唯恐傅君灭口,遂罗织了一个更大的罪名将人要到了昭狱。”
唐璎点头,所谓“更大的罪名”恐怕就是行刺皇帝了,原来孙少衡将人要过来的目的并非提审,而是想保护。
孙少衡的声音停顿片刻,续道:“可这老妪过来没两天,嗓子也莫名哑了。”
唐璎一惊,很明显,有人对她下了毒手。
此前在莳秋楼她就知道锦衣卫中出了内鬼,此次老妪嗓子被毒,未必不是同一拨人下的手,由此也从侧面印证了这老妪手里或许掌握了一些关键信息。
等等!
据孙少衡方才所说,月夜是在她去世当日,即十二月初八的卯时去的柔音布庄,可十二月初七的戌时她分明才会见过仇瑞,缘何又突然于卯时出现在柔音布庄?其间足足五个时辰的空缺,她又去了哪里?
正思索着,孙少衡已经将众人带到了瞎眼老妪跟前,那老妪是布庄老板的母亲,人称“孟阿婆”,此时正安静地卧在草席间,身上盖着一条厚厚的花被,单看外表,似乎并未受到刑罚或虐待。
孙少衡打开牢门锁链,说起孟阿婆的情况,“她不识字,眼睛看不见,如今又说不出话来了,对我们十分防备,你们恐怕也很难问出什么。”
陆子旭不信邪,走到她身侧轻轻蹲下,嬉皮笑脸道:“孟阿婆您好,我是您儿子的朋友,今儿带了点儿小礼物特意过来看望您。”说罢晃了晃从会客的偏殿顺进来的几个枇杷。
陆子旭长相亲切,办事利索,嘴又甜,是能最讨“丈母娘”欢心的那一款,岂料孟阿婆压根儿不领情,拿空洞的眼神横了他一眼,又转过身去躺下了,随后不管他怎么卖乖,孟阿婆都懒得搭理他了。
饶是如此,陆子旭也是个脸皮极厚的,她追求仇锦多年,早已练就了一身缠人的功夫。
“阿婆,您最近身体好吗?”
“阿婆,吃枇杷,我帮您剥。”
“阿婆,您认识仇大人吗?”
“阿婆,月夜跟您儿子啥关系啊?她为何会在卯时跑去你们布庄,难道他们在…偷情?”
听他越说越过分,孟阿婆忍无可忍,侧过身来推了他一把,奈何陆子旭生的人高马大,孟阿婆又体虚无力,推了半晌硬是没推动。
唐璎看不下去了,上前拍了下陆子旭的手,无奈道:“你先起开,别欺负老人家了。”
陆子旭不忿,又见她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便也依言退到一旁,将空间留给了她和老妪。
唐璎凑近孟阿婆,以仅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柔声道:“阿婆,我是花朝的朋友,她失踪了,我需要您的帮助。”
听到“花朝”二字,孟阿婆果然红了眼眶,面色变得痛苦,由于说不出话,喉间发出咕噜噜的呜咽声,听着甚为凄惨。
看来她赌对了,方才陆子旭提起“月夜”二字时,孟阿婆明显是一副警惕的表情,警惕中还隐隐能看出些许保护的姿态,由此她便猜测这位老婆婆或许是月夜的故人。月夜本名花朝,籍贯幽州,曾是嘉宁年间的状元,这些信息早在她进东宫前就了解过。
眼见老人的脸色又逐渐变得警惕,唐璎吩咐所有人后腿十五寸,柔声道:“阿婆,他们都走了。”
听到周围的脚步声远去,孟阿婆悬着的也心逐渐放松下来,她紧紧攥住唐璎的手,摊开,张着嘴唇吱呀了两声,又用粗糙的指腹在她手心拟画了九条竖线,停顿片刻,再在右边数起的第二根线上点了十四下。
孟阿婆不会写字,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表达方式了。
唐璎想了想,又仿照着比划了几下,仍是一头雾水,但为了让老婆婆安心,她还是认真地说记下了。
听言,孟阿婆顿时热泪盈眶,泪水在苍老而无神的眼睛里打着转,让人无端觉得凄惶。
唐璎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耐心询问:“您画的东西,是否同柔音布庄有关?”
孟阿婆猛然点头,呼吸突然就急促起来,随后大力握住唐璎的手,似乎极力想表达些什么,奈何发不出声儿,吱呀了半晌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唐璎心有灵犀地反握住她的手,柔声道:“婆婆您放心,我们一定会找到她。”良久,又愧然补充了一句,“无论生死。”
她实在不忍欺骗这样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耄耋老人,无论如何,月夜的死讯,她需要有个心理准备。
说罢,孟阿婆脸上终于露出欣慰的笑,她双眼空洞无神,微笑的时候无端有种悚然的感觉,唐璎却不觉惧怕,反而从她的笑容中看到了释然,心中不由愧疚更甚,她虽然知道她看不见,却还是不自然地别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