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幻(128)
曹佑起身,亲自将她扶起,向来端肃的脸上难得划过一丝欣慰,“罗御史的一事,既是教训,也是警示,该说的话想必赤芒都已经对你说过了,我便不再多言,至于你今日所求......”
唐璎垂眸,暗自捏紧腰间竹笏,等待曹佑的答复。
据她近几月观察,曹佑此人处事极度谨慎,从她上回弹劾罗汇一事便可看出,在没有绝对证据的前提下,他不会亲自出面得罪齐、傅一派的人。反之,若他肯批复她弹劾傅君的请求,则说明此事已经有了足够的把握。
唐璎心里打着鼓,手心渐渐渗出汗来,半晌,曹佑那头终于有了回复,“信你拿走,弹劾奏章留下,明日早朝我替你捎过去。”
这便是答应了,信既然肯让她拿回去,便表明他不会参与弹劾,需她亲自上殿举证,届时她这边若出了状况,他顶多担个“不察”的罪名,轻易不会得罪了齐、傅一派,可她若能以御史的身份一举将刑部尚书斗倒,都察院在三司中的地位则会更进了一步。
真是好算计......
按下心中所想,唐璎俯首朝着曹佑的方向恭敬一拜,“多谢总宪!”
这位一把手的品性如何她不清楚,但从他选择在仇瑞死时将自己的爱徒调回都察院的行径来看,他不太可能跟是傅君一伙儿的,既如此,不管他目的如何,品性如何,利用便是,官场向来都不是非黑即白的,他只需助她达到目的就好。
当然......如果他想反水,她也还有别的证据。
唐璎低眸,按住藏在腰间的一张宣纸,那是她和陆子旭在柔音布庄找到的地图,这张地图是他们推倒傅君的关键,然而......即使有了这张纸,她还是需要曹佑的帮助,她想以最完整的证据链,锻造成一柄最锋锐的兵刃,将傅君等人彻底扎在地上,永无翻身的可能。
而此时......她该去补充证据链的最后一环了。
宵禁前的一个时辰,唐璎去北镇抚司见了孙少衡,她到时,他正伏案批着公文。
“你来了。”
孙少衡见了她,刚毅的面容忽然变得柔和,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瞳孔中却写满复杂,有愧,有痛,更多的却是释然。
看来他已经知晓她此行的目的了。
唐璎落了座,随手剥了个枇杷递给孙少衡,婉声道:“孙大人值日辛苦了,吃个枇杷。”
孙少衡顺手接过,俯首望去,光滑的果皮下,黄澄澄的果肉上透着蜜意,望之令人口舌生津,可他却毫无胃口,勉强笑了笑,问她:“哪儿来的?”
唐璎笑了笑,“白日里在果摊上随便买的。”
孙少衡点点头,看着她剥好的枇杷,又望向眼前容貌清丽的女子,心下一片怅然。
他对她的感情是复杂的,邗江一遇,她已然在他心中埋下了情爱的种子。她聪慧果敢,在他身陷泥淖时愿意出手相救,为他指明生路,却又在救下他后对他不屑一顾,连个名姓都不曾留下。
他那时就想,总有一天,等他坐上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一定会令她折服。
只可惜,这样的梦在次日就被打碎了,他万万没想到,她竟是他要接应的准太子妃,为此,他竟也跟着她投靠了太子,尽管他是恭王的表兄。
东宫那四年,他始终替太子鞍前马后,却从未替太子妃办过一件事儿。她救下他后,曾开玩笑说“救你是为了让你今后替我效力”,可等真正到了东宫,她之所托皆是公事,从未为自己谋过一分一毫,哪怕她彼时早已在钟谧等人的逼迫下身陷囹圄。
看着她被家人背弃,被群臣针对,他却无能为力,虽然在太子的保护下她过得衣食无忧,可谣言和压迫一直存在,那些留言蜚语,从百姓口中不断流入朝中,宫中,最后就连圣上都有了耳闻,若非采用强有力的手段镇压,一时不可能消散。当然,他可以帮,只是需要付出代价,他在等她开口。
她知道的,只要她一开口,他必赴汤蹈火,可尽管如此,那四年她却从未对他开过口。
他该庆幸的,若她当真开了这个口,他便会利用锦衣卫的职权暗中使劲,让她
不必再受流言的纷扰,而至于他......一经查实,或许会丢了官,再严重一点,甚至还会性命不保。
他本就是刀口舔血之人,性命丢了也就丢了,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野心。
他已经爬得这样高了,他不想功亏一篑,他不敢拿自己的前程做赌注,于是他既希望她来求他,又希望她不要开这个口,既希望她能依赖自己,又希望她不要葬送自己。
多么卑劣的想法。
然而,就是这般卑劣且自私的他,无可救药地被她吸引了。
四年里,他无数次为她的境遇难过,为自己的卑劣愧疚,他能看出太子对她的深情,也能看出她并不爱太子,她心里始终住着一个人,他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只是无比庆幸两人没能走到一起。
日复一日,他不知道自己还在期待着什么,只能麻木地用鲜血抚慰着自己的不安,刑具之下,他一次次鞭笞在他人的皮肉上,却犹似在敲击着自己的灵魂,就这样,在众多太子的亲信中,他出乎意料的以恭王表弟的身份坐稳了锦衣卫的第二把交椅,成了当今皇帝最为倚重的人。
枇杷的酸甜在口中散开,清香四溢,余味中却又隐含一丝涩然,孙少衡盯着唐璎剥枇杷的手,赞道:“果皮尽除,却未损及果肉,章大人当真心灵手巧,剥得一手好枇杷。”
言讫,他却愣住了,暗怪自己失言,什么心灵手巧,他方才分明想夸枇杷的味道来着,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夸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