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幻(151)
唐璎也觉得奇怪,以她对墨修永的了解,他虽风流豁达,却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对在意的人可以舍身相救,对旁人却可以冷漠至极。
墨修永对周惠的态度很微妙,既亲切,又有一种两人不是很熟悉的感觉。
不得不说,经年不见,他的气质变了很多,原先的恣意潇洒不在,倒跟沉默稳重的周夫子越来越像。两人都是清俊儒雅的长相,气质也越来越相似,若放在过去,她实在无法想到有一天会把“儒雅”一词跟墨修永联系起来。
又或者说,这才是他本来的样子。
这厢事毕,书院那厢又闯进来一人,是已故罪臣傅君之妻李悦。
从漳州一路赶到建安,她顾不得舟车劳顿,进了书院就对李书彤一顿劈头盖脸的骂。
“白眼狼!自私鬼!狼心狗肺的东西!李家养你不如养头猪!”
见了李悦,李书彤仍是一副淡淡的表情,连收拾书案的手都不带停的。
李悦的情绪太过激动,衣衫不整,面容憔悴,眼中充满了血丝,想来是过得并不好,与她一年前趾高气昂的模样大相径庭。
“你找我何事?”李书彤淡淡地开口,这也是她一年前曾说过的话。
李悦失了智,已然听不进任何话,恶狠狠地盯着李书彤的脸破口大骂,“畜生!小偷!没娘养的贱货!”
说罢竟想上来打人,却被一根银枪隔空一挡,被狠狠掼在地上。
仇锦拧眉,上前怒斥道:“书院乃修生养性之地,岂容你在此撒野?!来人!”
很快,两名羽林卫闻声赶来 ,他们是皇帝派来守护书院的亲兵卫,自然也听仇锦差遣。
“仇大人有何吩咐?”
仇锦指了指地上的李悦,“将此人‘请’出书院。”
“是!”
说罢,两人一左一右架起地上的李悦就往外走,她却犹自不服,一边被人掣着一边骂:“李书彤你什么人你自己心里清楚,懦夫!白眼狼!”
就在李悦被拖离书院的一瞬间,李书彤回了头,淡声道:“我知你先后丧父又丧夫,心中定然悲痛至极……”
她笑了笑,露出明媚的眉眼,光华璀璨,“可是这与我又何干呢?”
随着羽林卫走远,李悦的痛骂声也逐渐消失,她方收拾完行囊,正欲赴宴,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你后悔吗?”
转过头,是唐璎无悲无喜的脸,她听见她问:“李知府的事,你后悔吗?”
李书彤顿了顿,继而一笑,“你在说什么?”
唐璎摇头,疲惫地闭上眼,“一年前,我带着你们上殿弹劾傅君,你曾在大殿上痛斥李知府攀附权贵,抛妻弃女云云,可我如今想来,李知府作为丈夫定然是不合格的,可作为父亲,倒也未必有你说的那般不堪。”
李书彤呼吸陡然一沉,看向唐璎的眸色变得复杂,她从未想过自己死守的秘密会有被人堪破的一天。
那日在太保殿上,她那番“父亲从小偏心幼女”的说法其实是违心的,还有那番“纵容其‘后妻’在外散布谣言,让其嫡女李书彤变成了众人口中的‘外室女’”的指控也是假的。
齐素怡固然散布过她是外室女的谣言,可父亲知道后也并未姑息。他不敢与齐向安抗衡,无力惩罚齐素怡,便选择对其避而不见,任她如何哀求也绝不回头,这一疏远就是一辈子。
凭心而论,父亲固然疼爱李悦,但其实也很爱她。
脱离李家后,她曾无数次对外宣称她是因父亲的苛待才主动和李家切段关系的,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主动的人其实是父亲。
彼时,他得知自己即将大难临头,为保护无依无靠的长女,亲自将她逐出了家门。
临走前,父亲拿出一袋银子,脸色十分疲惫,“书彤……这是阿父为官多年攒下来的积蓄,都是干净的,你……莫嫌少。”
他望了望北边的天,浑浊的瞳孔中倒映着担忧,“此去路途遥远,建安又是个销金窟,这些钱,你省着点儿花……”
那一刻,李书彤头一回直观地感受到了父亲的衰老。
她很清楚,那些银两是父亲为他自己准备的跑路钱,临了却毫无保留地给了她。
心底里有一个声音在呐喊——“阿父,跟我一起走吧。”
可最终却没能说出口,她深知父亲不会答应,他必须留在漳州,不仅是为了不拖累她,更是为了保住傅君,给李悦留一条生路。
手里的钱袋沉甸甸的,李书彤说不清心里的滋味。曾几何时,李有信也是个好父亲,好丈夫,在他贪念未起前,在齐素怡尚未介入李府前……
三口之家,母亲善于筹谋,父亲温和博学,女儿聪慧懂事,他们也曾是恩爱和谐的一家,全因父亲的一念之差。
思及此,她接过钱袋,心中最后一丝愧疚消弭于无形,俯首跪地道:“阿父保重,书彤就此别过。”
她说完这话,李有信突然就笑了,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慈爱。
“在建安照顾好自己,为父祝你前程似锦。”这是父亲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想,父亲是了解她的。
他深知女儿同她母亲一样志在青云,便毫不犹豫地放她走了,一如当年他允她母亲离开时那样。
大女儿离开后后,他便回家将傅君的信件全部烧毁,被擒后,又将贩售箭美人的罪名尽数揽到自己头上,最后在狱中草草自尽,保全了小女儿一家。
他李有信一生恶事做尽,从来都不是什么好官,更算不上什么好丈夫,到头来唯一没有辜负的,却是自己的两个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