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幻(164)
信中还说,他如今在青州积累了一笔财富,有了底气,是以想来建安和她父女相聚,然而他当年到底是被新帝一封圣旨给驱逐出去的,且非诏不得返京,遂暗示唐璎想想办法,让黎靖北松松口。
信的最后,他还拿出父亲的派头,装模作样地关心起她的“人生大事”,说她虽是被废之人,又破了身子,于姻缘一途想必十分艰难,但他作为父亲,这方面也必定会替她筹谋云云,还说自己同青州巡抚交好,若她得空来了青州,可介绍他儿子易
启温给她认识。
看完信,唐璎一阵无言。
她这父亲,心思简直昭然若揭!
唐珏想必是从哪处听说了她弹劾傅君的“丰功伟绩”,认定她升官在即,恰巧他又想回建安,遂欲鼓动他这个多年未见的女儿给皇帝说说好话。
而他之所以提起青州巡抚的儿子,也是因为知晓皇帝重视女官,将她留在建安做官不过是欣赏她的才能,并无其他心思,认定她于姻缘一途已然无望,故此想用那个未婚的易启温来引诱她。
她跟唐珏八九年未联系,这洋洋洒洒的一大篇,看得她直想发笑。
唐璎明白父亲的用意,却也不欲得罪他,当官的这两年已叫她吃了太多的苦头。
她蘸了些墨水,提笔写下——“不必了,我已被贬,这就来青州和您父女相聚”,随后喊来小吏收信。
她已经能想象出唐珏看到这句话的脸色了。
六月下旬,唐璎最后去了趟照磨所。
今日是她最后一天上值,几日后,封她做山东道监察御史的升圣旨就会发下来。
任轩不知其中关联,得知她要离职的消息,显得有些不舍,“章大人…..您是打算嫁人了吗?”
唐璎一愣,旋即了然。
其实也不怪任轩会这样想,自古以来但凡当过官的女子,无一例外都没能走到致仕的那一天,她们或嫁人,或退居幕后,按部就班地履行起这个时代赋予她们的职能。
她笑了笑,坦言道:“我不会嫁人。”
任轩愕然,本想问她为何,却又觉得这话有失分寸,抿了抿唇,道:“那您往后有何打算?”
她回得很快:“陛下欲封我去青州做巡按御史,不日圣旨就会下达。”
“巡按啊……挺好的……”
任轩垂眸,竭力掩饰住眸中的伤感,“您喜欢青州吗?”
“还行。”
说起远调,眼前的女子神色淡淡的,无悲无喜,仿佛只是去执行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任务,并无留恋之意。
任轩忽然就想到了自己。
他自幼父母双亡,变卖了祖产才勉强凑够进京赶考的盘缠,次年便中了同进士,朝考后,留在照磨所做了检校,此后便终日将自己埋在文卷案牍之中。
他不是建安人,亦没有家室,每逢节假日,宁可领三倍的薪俸也不愿回家休息。他没有可陪之人,亦不想面对那个冰冷的房间,就此日复一日,直到章都事的到来,他枯燥的日子里终才于迎来了一丝光亮。
可如今,竟然连她也要走了。
章都事平日里都在书院进学,并不常来照磨所,对他们这些手底下的人也管束甚少。
任轩原先还因章寒英女子的身份而质疑过她的办事能力,然而等真正共事后他才发现,她头脑聪明,学东西上手极快,大事上的决断力也绝不输男子。
不仅如此,章大人为人温和,善于听取,遇事还会和他们这些检校们商量,与她的相处十分愉悦。
诚然,她也会批评他们,然而更多的却是关心。
“池塘的蛙鸣声有些急躁,明日恐有雨,记得多穿点儿。”
“都察院最后一日休沐,你不回家?”
“累了吧,喝口水。”
无数个在照磨所留守的日夜,灯下的美人儿都是这般叮嘱他的。
他是跟章大人跟得最久的一个检校,去岁本有晋升的机会,却被他拒绝了。
无他,他太孤独了,比起金钱名利,嘘寒问暖对他的诱惑显然更大。
章大人同他一样在建安城举目无亲,却从不怨天尤人。与死气沉沉的他不一样,她活得明快,活得潇洒,这也是她最吸引他的点。
人心都是向阳而生,他贪恋她的光,贪恋她只言片语的关怀。
夜幕降至,距她离开只有不到一个时辰了。
任轩照刷完手头的卷宗,饮了口茶,状似无意般问道:“大人去了青州,还会再回来吗?”
他问得很小心,她却毫无察觉。
“或许吧,得看陛下的安排……”
她放下文卷,随意道:“我若是回来,应该也不会回照磨所了。”
任轩听完松了一口气,又隐隐有些失望,转念一想却也释然。
是啊,以章大人之能,一个小小的照磨所怎么可能留得住她?
然而——
“任检校,你跟了我两年,这两年来,你态度认真,办事仔细,为人低调,进退有度……”
她莞尔一笑,鹿眸中泛着和煦的光,“所以我觉得,你也不会一直留在照磨所。”
任轩一凛,原来他在她心中竟是这样的形象……原来她一直都看得见…..
不知是被她的笑容所染还是言语所惑,任轩耳根泛起一阵热意,脸颊僵硬,双唇微微抿紧。
他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双眸微敛,瞥见唐璎腰间的流苏,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大人这穗子不错。”
唐璎卸下那根姜黄色的流苏穗子,神色间有些落寞,“友人离别时送的。”
半个月前,圣上突然宣布淑妃染疾暴毙,紧接着就追封了谥号,其动作之快,令人咂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