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幻(268)
须臾,唐璎再次将这位年过半百的老妪扶起,清润的鹿眸中浸润着怜惜和悲悯的光——
“夫人不必多礼,冯大人是朝廷的功臣,我们可都记着呢。”
一滴热泪从冯高氏干涸的眼角流下,似在诉说着无尽的屈辱。
寒雪翻飞,她颤抖着握住唐璎的手腕,随后看了眼刑凳,似乎想说点儿什么,唐璎却对她摇了摇头,转眸看向其他臣工——
“诸位呢?”
朔风呼啸而过,带起一树秃枝簌簌作响。
碧空下,回应她的只有一片死寂。
代忠臣遗孀受刑的行径太过离经叛道,重压之下,谁也不愿做那只出头鸟,全都卯足了心思盘算着利弊。
可即使如此,却没人敢真正否决她的提议。
章寒英说得对——
冯高氏告冤一事,他们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稍有行差踏错,便会一损俱损,满盘皆输,甚至遗臭万年。
得到皇帝的首肯后,唐璎不再犹豫,撩起袖袍第一个走上刑凳,俯身卧好后,抬眸看向裴序——
“裴大人还不动手?”
龙骧卫小兵先前的一番交代已然让她对裴序心生警惕,然而此刻却不是质问的时候,比起裴序,她反倒更加怀疑另外一个人……
她话音落下许久,裴序却充耳未闻,只是神色复杂地盯着冯高氏,白皙的面容上布满了浓厚的忧色。
不知为何,他今日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直到唐璎二次出声提醒,他才晕晕乎乎地落下了第一杖。
随着“啪”的一声闷响,唐璎将唇角咬出了血。
由于裴序的走神,这一杖的力道远不及她曾经受过的重,饶是如此,却因为下手不够干脆利落,黏黏糊糊的反倒加重了感官的疼痛。
还好就一杖。
唐璎擦掉额头上的冷汗,撑着刑凳扶腰而下。
黎靖北见状也想上前,她却对他摇了摇头。
第二个顶上的是陈升,他朝唐璎微一颔首,便卧去了她方才的位置。
宋怀州入狱后,陈升的言行也愈发谨慎了,除公事外极少与人打交道,冯高氏击鼓一事便是,他自始至终都未着一言,仅以行动表达着对她的支持。
陈升受完刑后,一个个朱紫大员闻风而动,逐一在刑凳旁列成了队。
姚半雪几步踱至唐璎跟前,与她并肩而立,一双寒眸幽幽地盯着冯高氏。
“——我还以为你会单独代她受刑。”
鼻间传来清宜的合欢香,于冰寒的雪天又添一抹幽冷。
唐璎侧过头,愣了几息才察觉到他在同自己说话,遂垂眉回道——
“有风险就该共同承担,大人您信不信,就算我指定他们其中一人替冯高氏受了这三十杖,他们也甘之如饴。”
毕竟……比起遗臭万年的风险,这点儿皮肉之苦委实算不得什么,再苦再痛,至多休养上几个月便能恢复了。
走上刑凳之前,姚半雪回过身,难得来了句——
“不错,倒是学聪明了。”
几粒雪花飘过,落于鼻尖,旋起丝丝凉意。
唐璎莞尔一笑,一转身,却陡然闯入一双深邃的狐眸。
刑凳不远处,黎靖北一身华贵的玄赤色冕服,半垂着眼睑端坐于车舆之上,就那样直勾勾地遥望着她,玉面阴寒,眸色幽冷,带着明显的锋锐和不悦,还有一丝微不可察的委屈。
被这雪中妖狐毫不遮掩地凝视着,唐璎的心跳好似漏掉了一拍,随后匆匆调回目光,偏过头去看裴序打人了。
此时正好轮到封敬,他见唐璎望了过来,歪起嘴角不屑地冷哼一声,一杖落下,又发出“嗷——”的一声惨叫。
封敬自小养尊处优,一路以来从未受过体肤之苦,向来骄纵惯了的人,方才的那一下足以要了他半条命。
自唐璎入职都察院的那刻起,这人便没少给她穿过小鞋,不得不承认的是,在听到那“嗷——”的一嗓子后,她的内心还是有些暗爽的。
待诸臣工逐一受完刑后,冯高氏说出了此行缘由——
“孔玄还活着。”
第115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你到底在惧怕什么?……
似是怕众人不信,她又补充道——
“臣妇曾在柳都门亲瞧眼见过他!”
此言一出,众人大震。
当年被莫同派去打劫使臣车队的“劫匪”便是孔氏商铺的一对兄弟——孔青和孔玄,而刺杀冯龄的凶犯,则正是孔青的弟弟孔玄。
谈及孔玄,冯高氏眼眶微红,苍眸中迸射出强烈的恨意——
“事发前,臣妇已有孕在身。兴中穷苦,物资匮乏,连个像样儿的产婆都没有,夫君怜惜臣妇生产不易,遂托人将臣妇送去了锦州养胎,哪料……”
哪料那一送,竟是天人永别。
“得闻夫君死讯后,臣妇即刻从锦州出发,马不停蹄地赶往兴中,倍日并行,风餐露宿,只为亲眼见那凶犯一面,行至半路,马车却突然侧翻,臣妇也不幸小产。”
说起早亡的幺儿,冯高氏垂下眸,苍老的声线中充斥着无尽的哀意,就连声音也骤然变得哽咽——
“落胎后,臣妇顾不上悲恸,强忍着身体上的不适,顶着最后一口气赶到了兴中,之后却被告知,那凶犯早已被锦衣卫押回了建安城,一同被带走的,还有夫君的遗体……”
冯龄遇害后,孔玄被太祖皇帝赐死。
然而,未等判斩的诏书正式下达,他便在家中畏罪自尽了。
庆德帝包庇莫同一事举国皆知,民怨沸腾之下,孔玄的死无疑让世人心中的怒火稍稍平息了一些,可事到如今,若是连他都还活着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