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幻(274)
“于青州府见过阿姊后,隔日我便写了这封函,欲将她的近况告知朝廷,然而一连几日过去,却始终狠不下那份心……”
她凝视着信纸,眸若离火——
“大人今日的一番话,倒令我醍醐灌顶。”
说是狠不下心,可究其根本,又何尝不是她的私心在作祟,用佛学上的话来讲,此为她的贪,她的欲,她的孽。
歇在阿姊小院的那晚,她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先后被邗江少年和太子遗弃在火海里,求生不能。
梦魇固然让她身心俱疲,然而次日一睁眼,她首先想到的却是阿姊的处境问题。
那封密函在书写时几乎一气呵成,连官印都盖上了,可洗漱回来的功夫,她的心意又发生了转变——
这对阿姊真的公平吗?
楚夫人生前恶贯满盈,不仅毫无理由地当着年幼的阿姊将章姨娘浸了猪笼,随后更是将尚未及笄的她卖去莳秋楼,令她一生奔波辗转,受尽凌辱。
经年过去,仇人已故。这杀母、破身的冤屈,又有谁来替她洗?
然而,律法当前,杀人者无论是出于何种缘由的行凶,都必将接受制裁。
法严而奸易息,政宽而民多犯【注1】。
若是罔顾刑法,令民众失了敬畏之心,必将群盗蜂起,杀伐遍地,唯有“礼”与“法”相结合,才是长久之道。
唐璎心里清楚,却总是不甘。故人今日的一番讥讽,反倒坚定了她的决心。
密函就卧在案几上,触手可及。墨修永却并没有拆开的意思,反而俊眉微挑,似乎已经猜到了里头的内容。
“你想和我做交易?”
“——不。”
唐璎摇头,“我之所求不过是大人的一句实话罢了。当然,不论大人是否愿意自证清白,这封奏折我都会交上去。”
她收起密函,轻轻塞回皮袄之中,沉寂的鹿眸依旧专注——
“阿姊虽然罪不至死,但该她担的责,她亦跑不掉。”
这便是她今日登门的理由,为一个不可求证的答复。
墨修永神色微动,褐眸中闪过某种不知名的情绪,一双玉手将氅衣捏得死紧,手背青筋遍布。
“清白如何,不清白又如何?”
他望着远处的雪景,眸色微凝,声音沙哑而低沉——
“我若说清白 ,你就会信么?”
仿佛是一场博弈,唐璎亦未回答他,而是接着他的问题反问——
“我若说信,‘清白’二字,大人敢说吗?”
一语毕,两人相顾无言,气氛再次陷入凝滞。
良久,一阵瓷器破裂的声音传来。
唐璎抬头,是墨修永捏碎了茶盏。
鲜血淌过虎口,顺着他白皙的手指往下落,滴入雪地里,带起一抹触目惊心的赤红。
唐璎大惊,拿起帕子就要替他止血,却被他伸手制止。
“——我确有私心。”
唐璎皱眉,尚未来得及细问,却听他又道:“拙荆回来了。”
墨宅门口,首辅家的马车将将停稳,一袭貂绒点梅墨装的女子掀开车帘,容色娇妍,眉眼含笑,身段如桃枝般纤瘦窈窕,正是钟谧的女儿钟令姝,亦是这墨宅的女主人。
钟令姝三两步跃下车,抬头便喊——“夫君,我回来啦”,却在看见唐璎的一刹笑容猛滞。
墨修永点点头,对爱妻的热情没多大反应。唐璎却懒得同她周旋,道了句“告辞”后便转了身。
行至门口,身后的男人似乎想起了什么,疾走几步追了出来,声音沉寒如铁,“你莫忘了……”
他停在她眼前,眸中透着前所未有的认真——
“裴序乃家中独子,其下并没有弟弟。”
唐璎听后大震,随后深鞠一躬,大步离去。
这趟墨宅之行尚算顺利。几番博弈之下,墨修永的态度虽然始终模棱两可,但他最后的那番话,令她对裴序身份的猜想又产生了动摇。
是啊,裴序若是家中独子,又是哪儿来的弟弟给刘友赠送“古籍”?还能顺道将那制毒之法“夹带”给他?
未时,风雪骤停,煦阳始露。
唐璎抬头望了望天,忽觉压抑已久的心终于迎来了一丝久违的雀跃。
——虽说锦衣卫的那名叛徒,或是那几名叛徒的人选依旧毫无着落,可墨、裴二人若然与禁毒一案无关,便也很难同齐、傅一党扯上干系。由此,她心中的巨石也算落下了大半。
明日便要启程兴中,唐璎想了想,还是决定去京郊的演武场看看。
关于招安一事,天子始终对外秉持着强烈反对的态度,是以知道这件事儿的,除了她和天子本人外,就只剩下姚半雪和周惠二人了。
既是秘密招安,练武的场地自然也不能打眼。
为了不引人察觉,天子考虑再三,最终将场地设在了京郊的演武场。
以郭杰为首的盗匪头子被朝廷秘密收编后,黎靖北为他们新建了一支营,赐名“石安”,令周惠为总兵,郭杰为参将,随后又将京郊山水最好的一块宝地划给了他们,便是唐璎眼前的这块。
演武场不大,姚半雪曾来过几次,她却是头一回来。
甫一入门,便听那盗匪头子的粗犷之声裹挟着冷风传来,寒厉而浑厚——
“你这小娘们儿,赶紧给爷下来!老子不打女人!”
抬首望去,武台的最高点立着一名女子,手执银剑,眉目清秀,纤弱的身躯却立得挺正,面色微微有些泛红,一双似水的柔眸中透着坚毅,正是数日不见的周惠。
听了盗匪的威胁,女子将长剑横贯在地,梨涡处扬起一抹浅淡的笑,不甘示弱般反喝道:“郭杰,我乃陛下亲封的总兵。你一个参将,岂敢对我不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