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幻(3)
太子同她的这段婚姻,据说还是他亲自求来的,但唐璎清楚,黎靖北也是出于无奈才娶的她。
嘉宁帝还在世时,膝下共有五子,早年间夭折了两个,最后剩下来的只有太子、恭王、靖王三人。昔年,三王相争,皇后早逝,太子并不受宠。为了韬光养晦,明哲保身,黎靖北在适婚之龄向忠渝侯求娶了她。
黎靖北娶她,只因她母族是能让任何一方势力都放心的存在。忠渝侯是随黎靖北征战北梁的有功之臣,他空有爵位,并无实权,又是新晋的勋贵,于其他两位王爷构不成威胁。
他们的结合,是太子最好的铺路石。
婚后,太子只宠幸过她一回,他去的最多的还是孙选侍那儿。彼时她亦有自己的意中人,是以并不在意。她知道,身为储君,黎靖北的日子过得如屡薄冰。在东宫的四年,腥风血雨,两人也算是出生入死、同舟共济过数回,虽无夫妻之情,却也有袍泽之谊。原本两人相敬如宾的日子过得倒也畅快,直到他为了夺权,开始利用起她的姊妹们。
其实唐璎早该看透,黎靖北本质上就是个冷血的政客,他从不做无利可图之事。就连她期盼已久的生辰宴,亦是他用来对付她姐夫的棋子之一。
好在她也算是及早抽身了。
走在青灰的石板路上,寒风刺骨,眼睫上盈了霜。唐璎眨了眨眼,企图驱走这眉宇间的冰凉之意。
“妙仪师兄又来寄东西了?”眼前的小沙弥笑着问她。妙仪是唐璎的法号。
小沙弥名叫明藏,十五岁大小,生着一张讨喜的娃娃脸,是早她七年进来的师兄。明藏辈分虽长,却因着年轻、腿脚快,倒却也不吝常常为寺中的师父师兄们做些跑腿的活计。此番他正准备下山采买,唐璎便将包袱顺道捎给了他。
“是啊。”
唐璎回以微笑,随手将腕间的包袱递给了他。
“还是给那位‘崔章氏’的吗?”
唐璎点点头,“没错。”
古月原姓楚,夫家姓崔,本应为崔楚氏。可如今她仍是流放之身,唐璎为了避讳,寄东西时总会用两人外祖的姓氏来称呼她。
唐璎看向打满补丁的包袱,鼻尖微酸,脑海中不禁浮起那张妍丽的笑靥。此间正值寒冬腊月,惠州地苦,也不知古月在那边过得如何了。她身无长物,这些衣履多少算是些慰藉吧。
明藏接过包袱,似是看出了她的心绪,低喃一声:“阿弥陀佛。”
他没问她包袱里装的是何物,也不好奇她与崔章氏的关系,这是庙里不成文的规矩。
世间众人皆苦。寺院里的人,除去一心向佛的修士外,绝大多数都是被世道摧残过的可怜之人。若非尝尽人间疾苦,谁又愿意来这苦寒之地清修呢?
身为出家子弟,即便有心想要六根清净,可到底也是红尘中人。身处俗世,难免就会有牵挂之人。明藏一向通达,并不会去刻意打探哪位师兄的隐私。
“有劳明藏师兄了。”
唐璎朝他施了一礼,转身去了念佛堂,一会儿还有早课要修。
走在空旷的雪地里,她膝盖一弯,险些跌倒在地上。唐璎苦笑一声,这膝痛的毛病怕是又犯了。
她揉了揉膝头,找棵树蹲了下里,不禁想起了那位害得她膝盖受损的崔贵妃。黎靖北当权后,身为靖王之母的她,想必如今在宫里的日子也不好过。
广安元年,唐璎离开建安后,回了她母亲的故土。
她母亲章蕴也是维扬人。在母族的
亲人中,她还有一个名叫章同朽的表舅尚在人世,是她外祖兄长的次子,大了她二十一岁,有过一个两岁就丢了的女儿,至今仍未找回。
表舅家中关系复杂,她不愿搅扰,遂借了他走丢女儿的名义,化名章瑛,以身体不好、需进寺院修养为由,入了这灵桑寺。
是以,寺中至今无人知晓她的真实身份。
唐璎虽生于建安,对维扬却并不陌生。
她外祖父生前曾是维扬有名的乡绅,声望极高。章家虽不是望族,却绝对算得上是富贵之家,直至外祖父罹患呆症,家族才开始落败。
章公尚在世时,她便常常回维扬探望,顺带跟着各家名医学会了不少岐黄之术。只可惜痴呆之症终究无解,外祖父尚未到知天命的年纪就故去了。
掸了掸衣襟上了落雪,唐璎叹了口气,往远处望去。
灵桑寺建于菩提山上。菩提山是维扬最有灵气的一座山,三面临水,终年仙雾缭绕。而山的不远处,有一条邗江。她就是在邗江边上邂逅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嘉宁十五年,也就是她被指婚给黎靖北的前一年,也曾回维扬探望过外祖父。
“姑娘,临丹青吗?三十文一张。”
彼时,她正在邗江边一边浣足一边磕栗子。循声望去,便看见河边倚了一个打扮轻浮的少年。那少年一身粉紫色的袍衫,轻裘缓带,清俊的眉眼间满是玩味之色。
唐璎只当他是个不学无术的登徒子,并未搭理,继续磕起自己的栗子来。
岂料,那少年见她不做声,探手便想来抓她浸在河里的玉足。惊恼之下,她猛踢了几下河水,水花扬起,溅了他满身满脸。
“哎哟!”
顾不上擦脸上的水,少年紧紧地护住了怀中的画,用衣袖不断地擦拭。
只可惜,不论他如何补救,墨汁洇染下,那副丹青终究是废了。
见此,那少年也有些着恼了。
“在下好心帮姑娘拾栗子,你踢我一身水便罢了,还毁了我的画,姑娘打算如何赔偿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