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幻(318)
修长的玉指在绳带间穿过,斗篷的系带骤然收紧。
男人的力道很大,手上动作亦算不得轻柔,面容隐在水雾中令人看不真切。
“晚些时候记得回来用膳。”
他的笑容妖冶,声音却没什么起伏,鼻息间的灼热也不似往日般滚烫,狐眸幽邃,似有光华万千。
唐璎微微一愣,低眉应了声“好。”
出门后,她踟蹰片刻,将将走了几步,却又猛然转身,隔着轩窗,偷偷将目光投向灶房的方向。
狭小的陋室内,君王手执一柄蒲扇,眉眼微垂,正半蹲着身子为药炉打着扇。
袅袅轻烟下,他发根微潮,光洁的额头上淌着细密的汗珠,左颊不慎被木炭擦到,黢黑的一小块儿,却无损其俊美的容颜。
药香微苦,氤氲在湿寒的空气中,直将窗外那双凝视的鹿眸熏得酸涩不已。
*
齐府。
肃穆的大堂内,白纱飘飞,唐璎与一位老媪相对而坐。
老媪年逾花甲,满头银霜,一张死气沉沉的脸上沟壑纵横,唯余一双剪水秋瞳仍能窥见几分昔日的光彩。
出于礼节,她令府中的丫鬟上了茶,亲斟一杯递给来客。
一开口,语气却十分不善,“你来做什么?”
唐璎坦言:“下官有几句话想跟夫人聊聊。”
老媪低笑一声,眸中隐有愠色浮动,嗓音却是一如既往的轻柔——
“大人怕是找错人了,我夫君固然罪孽深重,死不足惜,然陛下念在他往昔的功绩上,早已免除了对其家眷的惩罚。至于夫君生前所涉之事,我并不清楚,三司亦无权过问。”
言下之意,若无切实证据,你和都察院都无权审我。
老媪的态度有些尖刻,唐璎却能体谅她的不易。
葛留、傅君、李有信、齐向安四人皆为她之至亲,一个是她的兄长,一个是她的孙女婿,一个是她的女婿,还有一个,是她的夫君。
然而造化弄人,不过短短数年光景,这四人竟相继死亡。
李有信为保女儿于狱中自尽,葛留又因过度吸食大烟而病故于家中。紧接着,傅君贩制禁毒、杀害朝廷命官的罪名被坐实,落了个五马分尸的下场。而齐向安,又因易显和朱青陌的反水而彻底倒台,最后自戕于府邸。
随着这些人的故去,女儿、孙女和她自己都相继守了寡。
接连的打击之下,她又该如何自洽?
而齐、傅二人的倒台,皆是由唐璎一手促成的,就连葛留那不太体面的死亡真相,亦是被她当众揭开的。
如此一来,齐葛氏又岂会对她有好脸色?
今日能容她进门,便已是给了极大的体面。
然而——
“下官今日未着官服,亦未带随从,倘若有心问罪夫人,断不会独身一人前来。”
唐璎利索地卸下斗篷,露出里面淡青色的比甲,莞尔一笑。
“寒英亲人皆故,孑然一身,无家无室,亦无人惦念。夫人若是真想对我做点儿什么,大可制造点儿‘意外’,之后再找个地方随便一埋,岂不快哉?然而某今日之所以单刀赴会,便是想以己身安危为筹码,与夫人坦诚相交。”
齐葛氏听言不为所动,面无表情地啜了一口茶,淡声道:“你想说什么?”
见她态度如此,唐璎便不再兜圈子,径直说出了自己的怀疑——
“下官认为,齐大人的死另有蹊跷。”
她轻咳一声,续道:“经京兆府的仵作检验,齐大人乃饮了金盏中的杏花酿而亡,而他之所以被怀疑是自杀,盖因那杯中沉积的毒物乃箭美人。”
齐葛氏皱眉不解,“箭美人?”
唐璎颔首,“那箭美人便是齐傅一党昔年所贩之毒,炼制该毒的冶炼厂早于广安三年便被锦衣卫查封,制毒的书籍亦被焚毁,相关人员接连受捕,声势极为浩大。简言之,那毒——”
她顿了顿,意有所指般看了齐葛氏一眼,“旁人是很难接触到的......而傅君已死,刘友又陷在狱中,唯一精通制取之法的,便只剩参与贩毒的齐大人,是故三司才将此案定性为自杀。”
“原来如此……”
齐葛氏恍然,眸中划过一缕悲切,方想说点儿什么,却听唐璎又道——
“齐大人的遗体被发现时,头上还戴着一顶墨蓝色的玉冠,身体是侧躺在地的,那般姿势,初步推定为毒发时失力跌倒所致。可既是跌倒,发髻又丝毫未乱,再者……”
她抿了抿唇,目光倏而变得犀利,“彼时大人正被软禁在家,三尺之外就有禁军把守。据下官所知,齐府当
日并未有人登门拜访,且现场那些金盏、残酒、玉冠皆非贵府所属。既如此,那些东西从何而来?”
她定定地望着齐葛氏,眸光炙热,嗓音清亮——
“齐大人的‘畏罪而死’,焉知不是‘被自杀’?”
听到此处,齐葛氏终于有所动容,袄裙下的五指暗暗收拢,眸色阴晴不定。
“我为何要信你?”
唐璎却是无谓——
“咸南的天就要变了,或许在几日后,或许就在今夜。届时,血流成河在所难免,暗流涌动之下,人心叵测,夫人又该如何独善其身?就算您不怕,可齐素怡、李悦她们呢?更何况……”
说到此处,她眉眼微抬,眸露惋惜,“齐大人再如何也是三朝元老,虽于后半生行差踏错,误入歧途,然其前半生的丰功伟绩却不可磨灭。除蠹国害民外,您还想让他成为弑君的蟊贼吗?”
女子立起身,缓缓走向对座的老媪,眸色透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