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幻(382)
言讫,女子便不再多言,二人之间再次陷入缄默。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渐小,蹲伏的男子也终于起了身,将目光投向凉亭中的女子——
“那是证据,她自是不肯销毁,毕竟……”他深吸了一口气,闭眸道:“只有我能切身体会到她的痛。”
话已至此,算是彻底明牌了。
仇锦和田利芳皆因同一个原因故于青州府,为找出幕后黑手,陆子旭和九娘结成同盟倒也无可厚非,只是……
唐璎对陆子旭突如其来的坦然有些意外,迟疑片刻,道:“你这是认了?”
“是又如何?”
男子舍了伞,三两步走上前,缓缓逼近向他提问的女人,眉目倏尔变得凌厉——
“敢问章大人,下官究竟犯了何罪?”
“无罪,只是好奇罢了。”唐璎回视着他的目光,语调淡然,“本官今夜守候在此,也只是为了求证一些事儿。”
而此刻,她已经得到了答案。
陆子旭说得对,他确实没犯罪——钟谧收到的那封信,是她托孙少衡找人誊抄过来的,并非真本,即便被盗,追其祸首,也只会是她,与陆子旭并无直接关系。
陆子旭一早便料定了她不敢与他为难。
雨仍在下,落在凉亭的一角,一颗一颗如铜豆般击打着破碎的廊檐。
“与陆容时通信的人也是你罢。”
朽木下,女子的嗓音清润而低哑,如涓流淌过,带着洞悉一切的透彻。
“张己告诉我,陆容时有修家书的习惯,频率大致在一个月两次左右,然而就在今岁二月,她往陆府寄出的信却有足足七封,我去贵府问过陆阁老,他说他收到过三封,至于剩下的四封……”
唐璎紧盯着眼前的男子,目光炯然,“想必是你写的罢……”
陆子旭倒也坦然,淡淡“嗯”了一声,直言道:“我想为她铺路。”
唐璎明白他的意思。
那日在大理寺,陆子旭问她是否已和黎靖北重修旧好,其目的除了打探她的行踪外,还在为他妹妹做考虑——
若君王心有所属,那陆容时就不该再心生妄念了。
于是——
他劝她自毁容貌,隐下锐意,主动向天子和天子的女人示好。如此,哪怕余生孤寡,后半生也算有了倚仗。毕竟陆公年迈,他又要只身赴险,陆家早已不再可靠。
“盘点‘老师’的人选时,我居然漏了你……”
唐璎眼睫微敛,伸手触了下亭外冰透的雨丝,随后淡淡缩回。
“我早该想到的,身为陆公之子,你自幼受百家思想熏陶长大,并不拘泥于特定的哪一家。四儒皆是你的老师,他们若想做点儿什么,你是策应的最佳人选。”
“陆子旭!”唐璎直视着男子的眼睛,眸光锋锐,嗓音森寒,“你究竟在为谁卖命?”
此言无异于逼问,她原以为陆子旭会有一瞬间的失神,然而——
“我只为仇姐姐卖命。”
渐暗的油灯下,雨滴模糊了男子的容颜,淌过他挺立的鼻尖。唐璎瞧着他,分明近在咫尺,却又显得那么遥远。
“我的仇姐姐......就那样死在了绣江边,箭矢贯穿她的身体……那么痛……那么冷。”
“阿璎,你莫看她强干,她其实很怕冷的。”
男子的嗓音透着清寒,落在霖霖雨幕里,尤显孤寂。
见他如此,唐璎胸口泛起密密麻麻的钝痛。
这个不顾人言,向来己乐为先的男子,头次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
她明白的,陆子旭此举并非投敌,乃是投诚,一如姚半雪的那句“锦衣夜行,以身入局”。
放走林岁,不过是他想要取得对方信任所必需牺牲的筹码,至于盗信,则是他用来表忠心的投名状。
然而明白归明白,唐璎心里还是十分失望的,毕竟陆子旭利用了她。
经此一事,饶是二人目标一致,也算是彻底离了心。
雨越下越小,女子的声音也越来越沙哑。
“昔曹大人为将齐党一网打尽,不惜以身入局,冒作叛党与易显‘同流合污’,二人互通书信数十封,所言皆为谋乱的机密。待到易显落马、易宅被抄时……那些信件倘若被锦衣卫找到,后果将不堪设想……”
凉风拂过,带起一片潮润。
雨滴划过眼睫,又归于无处。
暗夜里,陆子旭垂着头,静听着女子的絮语,空茫的眼神中似乎倒映着某种坚定——
“所以呢?”
当真是油盐不进……
唐璎憋了一口气,抿了抿唇,随即肃颜道:“曹大人故去后尚有学生为他善后,意图销毁信件,还他死后清名,可是我不会……”
她上前两步,直直地望着男子的眼睛,瞳孔清润,眸中若有锐光乍现。
“就算你我生死之交,可你若敢作奸犯科,罔失法度,我头一个上殿弹劾你!”
女子的嗓音沙哑却不失铿锵,绯袍烈烈,盈着斑驳的细雨,气度清华,宛若挺立的孤松。
然而——
“可章大人若无切实证据,便无权扣押我,不是么?”
男人抬起头,嘴角牵起一抹笑,含情的眉眼染上的春雨的凉,显得格外陌生。
“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
说罢广袖一扬,剩余的纸钱尽数落入火盆中。
风起时,他却转了身,兀自消失在雨幕里。
*
未时,雨霁天晴,泥土芬芳。
初春的新雨过后,老旧的茶楼焕然一新,青砖黛瓦愈显古朴。
轩窗之下,一青衣男子正手持秘卷,倚窗品茶。
袅袅茶烟穿过他高挺的鼻梁,妖娆的眉眼,点缀在羽睫之间,美得似一副缱绻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