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幻(397)
陆讳那头还有两个护卫尤自不甘,想要上来救人,却被他给劝了回去——
“罢了,你们降了罢。”
至此,大局已定。
唐璎仍有一事不解,“据我所查,郡王殿下似乎只在每年立春,即文华殿开讲时上过几堂课,彼时你为太师,虽任授课之职,与他的交集却不算多。既如此,他如何就成了你的学生?”
“如何不算?”
陆讳睨了她一眼,立刻反唇相讥,“老夫只教过你一年,关键时刻,不也想着留你一命么?”
说起这个,唐璎忽觉内心绞痛。
陆讳说的没错,他对她这个“内门学生”还是不错的,不仅尽心教导,还赠书赠言、冒雨送行……
她对他的情感虽不及对宋怀州的那般深刻,进学时的那些谆谆教诲却依旧是入了心的。
至于关键时刻留她一命……
她去往兴中的前一夜,陆讳过来送行。与上回被贬青州府一样,他照例送了几本书,留下了几句叮嘱。
临了,他又说陆子旭状态不大好,让她回京后搬去大理寺陪他住一段日子。
彼时仇锦过世没多久,陆子旭感到伤心也在情理之中,她没多想便答应了。
可如今想来,陪伴何须搬过去住,探望才是正常的啊?
而陆讳之所以如此,恐怕是对即将到来的宫变早有预料,担心她进宫黏着黎靖北,受周皓卿一行人的牵连。
简言之,此举是为了帮她避祸。
唐璎心里清楚,自始至终,陆讳所有针对天子的指控、栽赃、陷害,皆从未作用到她身上。
身为前太子妃,她的身份本就敏感,加之姊妹杀人逃逸,父亲贪污下狱等事状,陆讳若想从她身上下手,于天子而言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可是他没有。
不仅如此,他甚至从未想过拿女子为官一事做文章。
在自己的利益被牵动之前,陆讳始终是护着她的。
然而……
唐璎微微抬眸,扫了眼沿路的骑兵,以及地上的利箭,眸光骤然暗了下去。
就在方才,黎靖北若不来,他还是想杀了她的。
细想来,陆公膝下育有三子一女,却无一顺遂。
长子陆嘉明客死他乡;次子陆子旭因仇锦的死,常年郁郁寡欢;幼子陆与沉在北梁虽已位极人臣,却也曾九死一生,落下病根;独女陆容时就更不用说了,不仅在宫内蹉跎了大半生,还毁了容貌。
于陆讳而言,这些血脉至亲,无一不是成就他野心的利刃,她又怎会是那个例外?
陆容时被他设计嫁去东宫时尚未得他一句嘘寒问暖,齐向安死后反倒有一壶浊酒相送。
这位三朝名臣,帝师圣谋,看似对学生严厉刻薄,实则比对自己的子女还要关爱……
或许在他看来,师生之谊远超血肉之情。
山间的夜寂寂无声,竹海一片连着一片,微风拂动,带来几缕淡淡血腥气,茂林深篁间,透着孤绝的荒芜。
月色转淡之际,董穹带着人赶到了。
请示完天子后,他将目光转向地上的老者,语气平淡无波——
“陆阁老,请吧。”
陆讳并未搭理他,只缓缓立起身,朝着黎靖北的方向微一鞠躬,随后散了发,大步往前走去。
不多时,竹林深处便传来老者的吟唱之声——
“绿野堂开占物华,路人指道令公家。令公桃李满天下,何用堂前更种花。”
唐璎听得出,此诗出自香山居士的《奉和令公绿野堂种花》,是白乐天为赞扬师者的育人之功所写,亦是她初入书院,陆讳第一堂课所教授的内容。
老者并未走远,她看着他且吟且行,且笑且叹,状似疯癫,却又潇洒豁达,胸中忽而涌起一阵悲凉。
董穹有些踌躇,不由将目光转向了一旁的天子,“陛下,这……”
“跟上。”黎靖北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不必上镣铐。”
“是。”
董穹走后,黎靖北握住唐璎的手,眸光忽而变得柔和。
“我们也走罢。”
唐璎“嗯”了一声,唇角微勾,终于露出了近日以来的第一个笑。
一场旷世祸乱,终结束于这个清明的星夜。
旷野之中,月色氤氲,繁星璀璨。
二人十指相扣,相携步入这漫天的星途之中。
第171章 第一百七十章(全文完)“以……
两年后。
建安鼓楼上,暮雪纷飞。
一对绯衣男女负手而立,远眺九衢三市,人稠物穰。
雪花一寸寸落下,女子的目光落在斑驳的残壁上,看着墙缝里透出来的血迹,内心涌起一阵惆怅——
那是她表姊何清棠的血。
她的表姊,便是站在这座城楼上一箭结果了靖王的性命,随后当场被擒。
忍辱含垢,大仇终得报,也算死而无憾。
眼下正是夕阳西下,风月无边的盛景,女子收敛了心绪,笑望向身旁的男子,“姚大人今儿怎么有空出来?”
年关将至,都察院十分繁忙,唐璎抱着试试看的心态约姚半雪去城楼赏雪景。她原以为他会推脱,却没想到他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男子闻言睇了她一眼,淡言道:“章大人有令,姚某岂敢不从?”
唐璎愣了愣,忽然有些不知该如何反应。
姚半雪这声“章大人”,叫的对,却也不对。
陆讳伏诛后,天子开始肃清吏治,整顿官场,与陆党有牵扯的大臣悉数落马,朝中官员折损大半。
一年前,赵琢挂印,姚半雪升任总宪,位列七卿,封敬留任左副都御史。唐璎则因讨伐乱党有功被提拔为右都御史,准入内阁,位同次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