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夺妖妃(113)
一路所见皆是泼墨般张扬的红,铺天盖地,处处结彩悬灯,鲜艳红绡在黄昏中翩然欲飞。
偌大的府邸飞红流翠,楹柱与阑干上缀满了初绽的昙花,在二月寒天里香气宜人,销金烁银,烹油燃火,不过如是。
李瀛微微移开团扇,探头打量着那漫天昙花,深深浅浅,娇妍秾丽,她看得入神,直到檐子绕过数道回廊,再也看不见昙花了,才收回目光。
倒是酥酪脱离了队伍,过了一会儿嘴里叼着一枝昙花颠颠地来了,白昙初绽,花瓣层层叠叠,皎洁得像一捧新雪。
谢府正堂,前来赴宴的王公士族翘首以盼,都想看看这令人神魂颠倒的妖妃究竟是何模样,屋内不乏狷介清流,一位初涉官场的年轻御史低声喃喃道:“目无上宪,搅乱纲常……”
这场婚事,轻蔑纲常伦理,目无天地君臣,悖伦逆理至极,偏偏在场这些人畏惧首辅的权势,不敢置喙一字。
反倒已经有人在暗暗打听首辅夫人的喜好,打算投其所好,以便换来仕途一帆风顺。
都是庸懦贪鄙的鼠辈,那御史冷冷地想。
丝竹管乐声逐渐近了,穿着一身笔挺纁裳的首辅越众而出,素来冷沉的眉眼带着笑,宛如收入鞘中敛去锋芒的剑,那张昳丽阴鸷的脸倒有几分温润而泽,走下层层臺阶,亲自去迎新娘。
乐声中夹杂着隐隐的轮毂响动声,众人抬眼望去,不远处墨车自庑堂外缓缓驶来,从者如云,皆身着玄端,手中执烛,红烛幢幢,一群人簇拥着最中间那乘檐子。
风起,拂动纱幔,透过人头攒动的罅隙,隐约能窥见端坐在檐子内的新娘,以团扇掩面,扇面绣着并蒂昙花,头戴副笄六珈,金光烨烨,凛然不可亵渎。
谢雪明阔步走到檐子前,與从连忙让道,目送他走到李瀛面前,望着一身红衣的郎君伸出手,一手撩起纱幰,一手拦腰抱起属于他的新娘。
堂中立着许多人,无数道复杂难辨的目光投到她身上,有好奇、冷漠、打量、轻蔑,这种感觉像潮水一波波涌来,几乎要将她溺毙其中。
在山里待了三年,骤然见到这么多心思各异的人,紧张之下,李瀛下意识用手攥紧了谢雪明的衣摆,纤细的手指缓缓用力,硬生生攥出一丝褶皱,另一只手还攥着大红团扇,不肯松开,虚虚掩着面容。
谢雪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那么近,像是贴着她的耳廓 :“我不让他们看,别怕。”
李瀛不说话,只顾着往他怀里缩了缩,几乎整个人都要缩进那人宽阔坚硬的胸膛,手里还拿着那柄团扇,堪堪遮住脸。
广阔的庑堂两面围着屏风,玉质的素屏描摹着雪白绯红的昙花,有心想看看妖妃容光的宾客被拦在屏风后,隔着一面连绵起伏的素屏,一时也没了奈何,只能睁大眼睛努力去看屏风后的人。
满天霞光下,谢首辅单手抱着那妖妃踏入庑堂,妖妃穿着大红嫁衣,裙摆团团垂落,银铃慢悠悠地摇曳,柔软得就像一捧带金的芍药花,神清骨秀,懒懒散散地在他怀里盛开。
跟在后面的还有一只狗,像座雪山似的,蓬松圆润,嘴里衔着一朵开得正好的昙花,脖子上带着金项圈,长命锁一摇一晃,金光荡漾。
有人在心底暗笑,首辅对一只狗这么好,穿金戴银的,怕不是没有孩子,把狗当成亲儿子了。
隔着屏风,没人能看清李瀛的脸,只能依稀看见她遮面的团扇一直不曾放下,似是有些羞赧。
李瀛顾不上在意那些人是怎么想的,她微微偏开扇子,余光中看见矗立在两面的雪屏,以及屏风后面衣带朱紫的王公,好多人,早知道就不让谢雪明请这么多人来了。
这桩悖伦逆理的婚事,他倒是要闹得人尽皆知,像是恨不得天下人都知道他谢雪明娶了李瀛为妻。
又一晃神,李瀛骤然想起那日在广阔寂静的雪岸上,四面群青为彀,缇骑环绕,她无比冷静地对谢雪明说:“谢雪明没有娶李瀛,李瀛也没有嫁给谢雪明……所以,什么都不是。”
……什么都不是,今夜过后,这句话再也做不得数了,全天下都会知道他们成了夫妻。
李瀛和谢雪明,妖妃和权臣,成了夫妻。
在她走神的时候,那只托着她骶骨的手慢慢松开,将她小心地放在地上,李瀛手执团扇,站在谢雪明身侧。
面前本该是父母高堂所坐的座位上空无一人,分别摆着三座漆黑肃穆、大小一致的神龛,一座是先国公之位,一座是谢夫人之位,剩下的那一座,是她的生母,诰命夫人沈氏之灵位。
三座灵位静静望着她,李瀛悄悄牵上谢雪明的手,任由对方的指节穿插过指缝,与她十指相扣,这对即将完婚的夫妻安静地望着端坐高堂的神龛。
年轻的司仪官眉眼低垂,不敢去看新娘一眼,温声念起祷词,念完复杂晦涩的祝福语,终于道:“一拜天地——”
谢雪明本不信天地鬼神,他俯仰天地,此生无愧,但这是他和李瀛的婚仪,他缓缓跪下,只求天上地下的诸天神佛能保佑他和李瀛生死相随,不死不休。
李瀛也跪下了,殷红裙摆在氍毹地衣上散开,缀在裙幅下的玉铃垂落在柔软的地上,像朵艳绝昙花,在满堂烛火中安静盛放。
她缓缓朝天地一拜,一只手擎着团扇,一只手还与谢雪明十指相扣,她想松手,对方却寸步不让,紧紧地攥着她。
李瀛甚至能清晰地感觉谢雪明修长明晰的指节,白皙似玉,胜过冷玉寒石,那双手,能拉弓杀人,箭镞如流星,对她的方向连射三箭,也能温柔地将她抱在怀里,如视珍宝般托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