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夺妖妃(72)
丝竹管弦的乐声消失了,天子垂眸,望着骤然清醒的兰台阁老。
德茂附耳,低声说了什么,天子面色不变,眸色愈深。
就在方才,李瀛和陈汶狭路相逢,似乎低声交谈了几句,宫人听得不甚真切,传达得极为模糊。
但这不妨碍天子看出陈汶的举动皆是因李瀛而起,章华台上,天子殿前,他想做什么
谢雪明不动声色地看着,耳边,武殊将李瀛和陈汶的对话只字不漏地告诉他。
一灯明,引得万盏灯明,这顶高帽扣在陈阁老头上,竟激起他几分书生意气。
此女,最是巧舌善辩。
武殊把话说完,正要退居楹柱后,陡然注意到自家郎君抬眸望向西面,层层玉藻后,坐着内廷女眷。
那个方向,是李妃。
隔着静止不动的流光珠玉,隐隐能窥见李妃以手支颐,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动银匙,似在出神。
簪在乌鬓边的金雀钿明光粲然,雪肤漆眸,像一副用尽世间颜色绘出的妙笔丹青。
“微臣从仕四十年,在陈郡为陛下犬马五年,明日致仕,返回祖地,从此再不过问庙堂政事。”陈汶掷下紫毫,抖落袖上墨迹,举起竹简,高呼:“这便是微臣此生,最后一份疏议!”
四面寂静,数双眼睛看向这位须髯皆白的老翁。
惟有李瀛安静地垂眸,好似漠不关心。
天子身边最得圣眷的中官德茂亲自迈下丹樨,双手接过竹简,得到天子示意后,高声诵读。
此为太平疏,请天子以此为鉴,经营八表,廓清寰宇,
还天下百姓一个澄清盛世。
笔为刀,字作锋,一针见血地剖开脓疮,针对盘踞京畿百年的士族,直言士族后代靠世荫入朝,寒士身无立锥,想要从仕,只能投靠士族成为家臣,助长士族气焰。
话音甫落,席间安静无比,今夜能坐在章华台的大多就是士族出身,皆是一言不发,不动声色,悄悄窥着天子面色,揣摩圣意。
半响,天子拊掌,命人收起疏议,用金玉作裱,悬在乾清宫中堂,又唤陈汶坐下,“陈翁,你年纪大了,少吃些酒。”
袖管内还沾着墨迹的陈汶慢慢坐下,低着头,缓慢擦拭着袖子。
李纶眼帘微合,面带醉意,举起酒樽,不看陈汶,反倒看向李瀛,青年的音质浸着酒酣,显得有点迷离:“李妃娘娘方才去了何处”
玉藻后,李瀛那张昳丽的面容似远似近,声音也变得不甚真切:“身为人臣,岂可过问内廷后妃的踪迹先君后亲,不能乱了伦理纲常。”
李纶笑了,移开碗碟,伏在案几上,低低地笑。
什么伦理纲常
李瀛,才是这世间最没有资格提起这四个字的人。
昔日旧太子的心上人,入宫当先帝的李嫔,现在又嫁给当今天子为妃。
她的郎婿,不知泛泛。
附近的辖官听他笑得促狭,周遭亦响起年轻郎君的低笑声,不闻笑声,只是唇边微勾,彼此相视一眼。
眼色交递,不言自明。
位于首位,一直不曾出声的谢雪明陡然道:“陛下,微臣查到此次官考中,有一人点卯当值的时间不足两百天,与百司呈上的考薄有所出入。”
此事往小了说,便是弄虚作假,蓄意蒙混,往大了说,便是官考舞弊,欺君罔上。
当下,无人敢笑,敛笑屏声,余光盯着谢国公瞧。
为免冒犯,又不敢看得过于直接,只分出一点眸光,视线飘忽。
谢雪明呈上官薄,由德茂转交给天子。
天子看了,乜了李纶一眼,合上官薄:“此事朕自有分晓,今日是陈阁老的致仕宴,不谈政事。”
李瀛静静瞧着,心里早已猜出了大概,那位点卯不足两百天的官员,想来,就是李纶。
只不过,谢雪明在李纶对她出言无状时,呈上官薄,倒像是……
像是在袒护她。
是她的错觉么李瀛隔着玉藻,望着明显紧张起来的李纶,若有所思。
一番闹腾,宴席总算落下帷幕。
没过几个时辰,细雨骤来,玉芙殿琉璃檐下淌下一帘雨幕,雨丝如珠,一颗颗连绵不绝地滴落在青石砖上。
春雨下了一整夜。
小厨房内,红泥小炉滚着乌黑的药汤,汤水咕噜咕噜冒泡,袅袅白烟自烟囱而出。
炊烟飘荡在雨中,化成一片溟濛雾色。
宫人端着药,步入东梢间,青俪早已侯在门前,接过汤药,缓步走入寝殿。
揭开纱幰,挂起金钩,鸾帐内卧着一道身影,起伏的被衾勾勒出纤秾合度的身段,一弯黑漆漆的乌发泼墨般散在玉枕上。
听到脚步声,那道身影略微侧身,发丝顺着薄肩如绸缎滑落,眼帘微掀,恹厌地看向来人。
青俪放下汤药,心疼地看着自家娘娘,昨夜从章华台回到玉芙殿,不知是谁忘了关东梢间的窗,风雨侵袭,以致于娘娘染了风寒。
太医来看过,说是病症有些古怪,不似寻常风寒,斟酌着开了一副药,让娘娘暂且调养身子。
李瀛起身,身上的薄衾委落在怀中,像一团松软的雪。
她接过瓷碗,倚靠在枕板上,小口小口地呷着,忽而抬起眼睫,陡然从青俪神色中看出一丝异样。
“发生何事”李瀛将碗搁在矮几上,似有所感:“可是外边又传了什么谣言”
青俪本不想说,生怕此事会加重娘娘的病情,犹豫片刻,还是如实回答:“外头都说,娘娘和那位沈博士有……有……”她犹豫半天,没有说出剩下的话。
李瀛苍白的面容一片平静,继续问道:“皇上可曾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