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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辟珠记(149)

众人一听琶音魔为了赢一场口头赌局,竟然激进到要给韦大下猛药,同时瞠目结舌。残阳院门徒之中要比试胆量,拓跋三娘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

邱任熟知药理,抱着胳膊揣摩了片刻,下了专业判断:“合理可行,但他必能猜到是师姐干的,你难道不怕报复?!”

霍七郎跟着道:“大师兄向来仇不过夜,中了招,这一夜他是脱不开身,那隔夜仇必定更加猛烈。”

拓跋三娘继续喝酒,暗自评估这行动的风险,知道明日一到,韦训必然追杀她到天涯海角,不死不休。而她前几日刚受内伤,琵琶也不怎么好使,就是要逃,也逃不利索,只为赢一回赌约,似乎犯不上做到这种地步。

再说死小鬼向来手重,私斗牵连无知少女,也非她所愿。今日一战后,情敌环伺觊觎,他那牵驴的位置都要时时受人挑战,别想轻松一会儿。

思前想后,拓跋三娘终于放弃了这个绝妙机会,遗憾地叹口气,掏出金子平了账。

被老三算计,韦训不得不翻墙夺马,一路往灵宝县城狼狈逃窜。他的骑术当然远不如宝珠娴熟,马也不是自己的,跑到半路不肯听话,眼看要被她追上,只能弃了坐骑,靠双腿夺路狂奔。

旁观庞良骥夫妻行礼时,他心里不由得幻想她结婚时该是什么模样。知道她是凤凰之珠,自然也知道地位云泥之别,他不可能在亲迎队伍中占据任何一个位子。

既然她不想嫁,他一定混在障车人群里,千方百计阻挠。不管是她九岁要去吐蕃和亲,还是十七岁嫁给哪个会把人活埋的高门,他要掀翻筵宴、击断仪仗、踏碎銮驾,飞身从千万人中强行把她抢夺出来。

至于夺出来要怎么办,就想象不出了,毕竟他大概活不到那个时候。况且今日旁观她单挑罗刹鸟的英姿,或许她一个人带兵就能歼灭吐蕃大军,根本用不着旁人救护。

一路胡思乱想,终于跑到桃源客栈,身后马蹄声渐近,已经来不及走正门,他仓皇从窗口翻了进去。落地后左右张望,往砚台里倒了几滴水蹭了蹭墨块,做出残墨未干的景象。

腾腾腾上楼的脚步声迫近,再来不及准备别的,韦训一头扎进床榻,掀开被子把自己从头到脚裹上,侧身蜷着,仅留下眉眼在外。刚闭上眼睛,她就推门进来,虽尽量压着脚步,然而在他耳朵里,仍然像小兕子发出的声音一样响亮。

她停顿了一会儿,蹑手蹑脚走到床边,似乎是蹲了下来。

韦训紧张到浑身绷着,忍不住暗自期盼:她会像对待受伤的十三郎、生病的老杨那样对待他吗?

从有记忆开始,他就知道绝不能在别人面前露出半点破绽,哪怕身受重伤,也要假装无事,否则地位立刻受到挑战,性命也难保。每日挣扎求生,只有恶形恶状镇压一切敌手才能保证安全,至于患病发作时,更得小心躲藏。

可是在她面前,这些铁则的边缘全部模糊了。愿意给她看脆弱的一面,想得到她的照拂怜惜,想被她握着手,摸摸额头,想听她温言软语同自己说两句好听的话。

他十分清楚:她是遭人谋害落难江湖,金玉陷泥沼的情形,除了保护她,其他一切行为都是趁人之危。他承诺送她寻亲,是出自恻隐之心,此道一诺轻生死,无论侠气义气,都决不能透露半点心意,不敢伸手,也不能伸手。

也正因为不能不敢,才盼望她主动来靠近。这念头太过隐秘,隐秘到连对自己都羞于承认。

衣料窸窣,香气渐近,韦训每一寸皮肤、每一根毛发都因为期待而敏锐起来。

宝珠受了拓跋三娘挑拨,以为韦训中途出逃,快马加鞭回来客栈查岗,结果推门一看,见他仍乖乖睡在床上,才松了口气,压着脚步悄悄走到床边,蹲下来抱膝仔细端详。

他在众目之下总是桀骜强横锐不可当,锋利得如同腰间犀照,要割伤视线内所有看见他的人。睡着之后锋芒收敛,凛冽寒光纳入刀鞘,才能容人靠近。

今日与残阳院成员共同出行,经历一场恶战,才知道江湖腥风血雨,无论同伴还是敌人都在揣摩自己实力,稍有退缩,便可能血溅当场。这与朝堂上韬光养晦谋定后动的策略完全不同,一直摆出强硬的姿态,想来是很累的。

看他睡得安稳,宝珠不觉伸出手,想知道他脸颊的肌肤是否也同手掌一样冰冷。

然而渐渐靠近了,却不知怎么停了下来。往日间面对弟弟李元忆,十三郎,或是杨行简,无论是年幼后辈还是年长下属,她都能从容自然地伸手去照料他们,今日不知怎么,心中虽充满怜惜之情,却不能坦坦荡荡地碰触。

手掌停滞在咫尺之间,双颊霞晕飞升,胸口怦怦直跳。神思恍惚下,她只能告诉自己在婚宴上确实喝得有点多,直到如今还在上头。暗想他这样的高手,想来是一碰之下必然警醒,还是不要打搅为妙,踌躇一番,又悄悄把手缩回去了。

感到一丝难以解释的窘迫,宝珠站起来,轻手轻脚走到案几前看了看。

吩咐过的作业只抄了五六遍,且越写越是潦草,看起来是伤病不能支撑,就此弃笔休息去了。她轻轻笑了笑,心里一点儿也不恼怒,练字本来就是为了困住他找的借口,书法又岂能在一夕之间成就。

扫视窗外落日余晖,回顾跌宕起伏的一天,仍觉得心潮澎湃。

宝珠提笔蘸了残墨,龙飞凤舞挥毫而就“箭无虚发 仇不过夜”八个大字,从腰间卸下匕首犀照,压在上面当作镇纸,随即悄然离开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