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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辟珠记(165)

对同门的私事,韦训向来不感兴趣。看过归无常殿里的九相观,他一直忌惮那句“不当死而横死之人”,担心有恶徒觊觎宝珠,问:“这吴观澄是怎么个魔怔法?喜欢对着尸体画画吗?”

妙证浑身一颤,脸上露出了惊慌的神情。

宝珠惊愕地问韦训:“你怎么知道的?”

韦训道:“他那幅‘目连救母’地狱图,得通过观察大量尸体才能画出栩栩如生的细节,而且恐怕不光是看外观,还得剥皮剖开了仔细研究筋肉和骨骼的走向。”

杨行简本来在悠闲地品茗,一口茶呛进气管里,咳得天翻地覆。

被韦训一言道破寺中的秘密,妙证脸色发白,摆弄着手里的茶碾子不说话。

宝珠心道这话如果是别人说出来的也就罢了,但从韦训口中说出,就十分有说服力。试问又有谁能比一个资深盗墓贼更熟悉人尸的特征?

迫于韦训的见识和魄力,妙证只能实话实说:“方丈本来最属意观澄师兄,想让他继承自己衣钵,可观澄师兄绘图入魔,接连干出辱尸的恶事,山川云潮四位师兄都反对,后来他结识了吴桂儿,动了凡心,干脆还俗不当僧人了。”

韦训又问:“那个叫观川的大汉,是什么时候入寺的?担负什么职位?”

妙证道:“大概是四五年前?那是我出家前的事了,不太清楚。观川师兄是维那,掌管僧众威仪,进退纲纪,谁犯了错他会用德山棒予以惩罚。”

他停了一会儿,似乎对观川很有些畏惧,补充了一句:“不过大多数时间他都在方丈身边守护,很少出来。”

韦训几人将小沙弥反复盘问,实在找不到新的信息,才放他离开。

宝珠问韦训:“那观川和尚也有可疑之处吗?”

韦训道:“他是个高手,我故意挑衅想看看他的底细,却被昙林拦住了,没有得逞。”

吃过斋饭喝了茶,四个人分别去往自己禅房休息,韦训先叫杨行简和宝珠交换了观云安排好的房间,跟着宝珠进屋,上梁摸瓦,下地敲砖,把床榻整个掀起来细细查过一遍,确定没有地道密室,又去检查窗户是否有机关。

宝珠手持烛台,旁观小贼上蹿下跳地防贼,心下觉得有些好笑,同时也觉得很安心。

蟾光寺的禅房不仅清幽雅致,每间房都带有一个户外的温泉小池,一排竹墙三面合围,入夜之后,池水冒出热气腾腾的白雾,令人心驰神往。

全部察验过一遍,韦训道:“就这样了,有事大声喊我,睡觉前一定检查门窗是否拴好。”

宝珠道:“我得先洗澡,今天见到的尸体太多了,总觉得那股味道粘在身上头发上。”

韦训本已经出了门,听了这一句,回过头说:“尸臭是很入脑的,有时候未必真的存在,只是臆想的幻觉。要是觉得怎么洗都去不掉味道,不要搓破皮,试着用盐水冲冲鼻腔。”说罢转身离开了。

宝珠愣了一会,心想这建议如此缜密,难道出自他的切身体验?

第99章

韦训进入房中,掩上房门,在黑暗中适应了片刻。

明天就是七月十五盂兰盆节,今夜月相盈凸,蟾光明亮,他在黑暗中视物的能力远比常人强,窗棂中透进来的些许月光就足够行动了,不需点灯。

从缸中取了些清水,韦训抽出宝珠白天披过的青衫泡进盆里,倒入刚才煮茶用的盐和剩下的茶叶。盐和茶都能祛味,往日里结束盗墓,他都要这样清洗自己的衣物,只是那时候要祛除的是墓土和尸臭,现在要祛除的是她身上沁人心脾的香气。

虽然可惜,但假如洗不掉,这件衣服就也再不能上身了。韦训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解开发髻,脱了衣物,先用冷水冲洗一遍身体,赤足步入室外的温泉池中,被热水环抱,久违的温度渐渐浸透冰冷僵硬的肌体。他吁出一口寒气,忍不住想,大概正常人平时就是这种舒适的体温?

坐在水中,查看双臂内侧筋络,淡淡的青黑色纹路向着躯体方向涌过去,如今已经蔓延到肩臂结合处中府穴,血脉青紫只是表象,其实寒邪病气已经深入体内三阴三阳,纠缠奇经八脉,如果不是从小修习师祖传下的玄炁先天功,恐怕连尸体都早已经化为白骨了。

遍体被藤蔓一般的青色纹路包围,只剩下胸口灵台一片净土,病气一旦到达心脏,心尖血冷,就是死期。

奇妙的是,他已经不再对此感到焦虑了。

从小被这顽症折磨,发病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找到治愈自己的良药,夙夜梦寐,幻想将来病愈那一刻,必定是欢欣雀跃,无忧无虑,快乐到无法想象。

如今待在她的身边,时时刻刻感到欢欣雀跃,无忧无虑,纵然命不久矣,病已经算是治好了。从这种角度来看,她确实就是绝症解药,凤凰胎活珠子,服食与否,其实无关紧要。

潜神默思之间,面前那排竹墙后面忽然传来了赤脚走路的脚步声,竹子之间的缝隙中透进烛火的暖光。

“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如有地狱恶鬼,冥府冤魂,听经超度,勿来害我……”

竹墙之后,举着灯的人哆哆嗦嗦念着心经,慢慢踩进温泉池水中。

韦训怔愣片刻,意识到虽然房间隔了好几间,但并非规律排列,温泉池水相通,她那屋的池子跟自己这间其实是连在一起的,只是由一排插在水中的竹子分隔开来。自己夜能视物,并未点灯,她根本不知道隔壁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