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训将驴上的鞍辔行李卸下来,说:“你不是总抱怨天气热吗?这里多好,凉快得很。”
宝珠恨恨地从他手里夺过包袱,毕竟整日赶路,尘土满面,得在有屋檐的室内才好盥洗,否则明天就得继续脏着上路。
韦训从腰间蹀躞带上掏出燧石火折,给她点了根蜡烛,宝珠不敢深入,寻了间偏房,用水浸湿巾帕略擦了擦身,只是屋子里霉味扑鼻,无处坐卧,她心中又极害怕,连忙拿上包袱回去。
韦训手持蜡烛,正四处查看正房堂屋,宝珠看到墙边摆着一口油漆斑驳的旧棺材,顿时感到一阵阴冷的寒风扑面而来,令她心惊胆战,忍不住叫嚷:“你看见这东西还要住这里吗?!”
韦训笑道:“这又不是什么特别家具,没什么可怕的。”他过去敲了敲棺木,木质铿锵有声,一听就是空的。接着臂上用力推去棺盖,觉得触手颇沉重,棺盖轰然打开。
“看,干干净净,没有死人用过。”
宝珠不想靠近棺材,踮着脚望了一眼,里面确实空无一物。可能是因为常年封闭,内部看起来倒比外面新一些,也没有尘土和霉气,只有一股淡淡的木头味。
韦训道:“年长老人提前给自己备下寿材,放在家里一遍遍涂漆是常有的事。皇帝一登基,别的正事不干,也是先征集劳役给自己准备陵墓。”
宝珠听他这么说,觉得似乎有些道理。只是看着这具棺材已经如此陈旧残破,显然主人死后并没有用上它。
韦训随口说道:“晚上你可以睡在这里面。”
宝珠以为自己听错了,错愕地问:“你说什么?”
“别的家具都朽烂不堪,只有这件干净,让给你睡。”
宝珠顿时花容失色,惊恐地睁大眼睛,颤声嚷道:“休想!”
韦训察觉到她声音有异,看到她双手紧紧抱住包袱,面容惨白,才意识到到自己失言。眼前这个少女,曾经被活生生埋葬在棺中。
念及于此,心中略感歉疚,于是说:“说笑而已,别当真。我去寻些稻草帮你铺床。”说完,他拿起蜡烛就要离开。
宝珠想到要孤身一人跟一口棺材呆在一起,就吓得毛发悚立,连忙道:“等等我!”
想了想放下包袱,将箭囊挂在腰间,拿出弓箭上了弦。
韦训见她带上了武器,不禁失笑:“你打算见到鬼就射一箭吗?”
宝珠听他有戏谑之意,愤恨地道:“就算射不中鬼,也射你一箭解恨!”
韦训笑道:“韦某自当领教公主箭法!”
第12章
夜幕已经完全降临,两人持烛四处探查,宝珠越看越后悔留宿在此地。
微弱的烛光在夜风中摇曳不定,每一处阴影都仿佛潜藏着幽灵鬼影。青苔蜿蜒覆盖着阶梯,地板在脚下嘎吱作响,墙壁上布满霉烂斑驳,还有许多不明来源的污渍泼溅其上。
然而最可怕的还不止这些。
身边这人的脚步轻得犹如鬼魅,几乎听不到他的呼吸声。一身青衫总站在背阴的暗影之中,模模糊糊看不清楚,很多时候,他只是一个隐约的轮廓,一转身便消失在视线之外,仿佛根本不存在。如果不是他脚下还能映出一条人影,宝珠甚至怀疑自己是这座大宅中唯一的活人。
直到此时,宝珠才想起,她似乎从没有在深夜见过韦训。
白天这小贼总之一副让人气恼的狡黠笑容,被她责骂也只是嘻嘻哈哈,不觉有何异样。然而随着夜幕降临,他的气质就发生了某些变化,仿佛变成一种危险的生物,带着死亡的气息隐匿在阴影之中,让她无法抑制内心的畏怯。
韦训不远不近跟在她身后,按照多年的习惯,走在下风处。潜踪隐迹最重要的是消除一切可能暴露自己的声音和行迹,到了高手境界,连气息的存在也要隐匿。这些对他来说已经成为深入骨髓的本能,不经刻意,也会自觉待在阴影中。
忽而一股轻柔夜风拂过,从上风处她的方向吹过来。那股稀有的幽香,揉合了少女清新娇嫩的暖香,如同一层无影无形的纱网拢了过来,缓缓浸入这座寂静的大宅中最幽暗最晦昒的角落。
站在那角落中的韦训为之一怔。
他想起皇宫禁苑里栽种的那些名贵花木。玉蕊,芝兰,琼花,无不是芬芳馥郁,娇贵到冬天需以地道烧火取暖,夏季要张开网布遮蔽烈日。就算喜欢挖去两株试种,无论怎么精心呵护,总因为换过了土不日就枯萎凋零。
他把她从内苑中连根盗掘出来,她真能在外面贫瘠荒芜的土壤里生存下去吗?
正在沉思中,宝珠忍受不住孤身一人的错觉,出声要求:
“你能不能发出点动静,走到我能看见的范围里?”
这句话前半句还是命令,后半句已经接近请求。
听出她话音中的畏惧,韦训依言跨出一步,进入月光之中。如同一潭冰冷寂静的湖水,他那冷白色的容颜在黯淡月色之下笼着一层隐约的青气,使人生出一种臆想,这般气色的人是否肌肤和五脏都没有温度。
宝珠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喃喃自语:“真不该让十三郎去新丰。”
就在此刻,她眼角视线中忽然晃过一点白色。宝珠连忙高举蜡烛,但见院中影壁之上有个光秃秃的白色脑壳。然而那脑袋当然不是她认识的小沙弥,而是一具骷髅,正在用一对漆黑空洞的枯骨眼眶凝望着她。
宝珠的尖叫声还在嗓子中没有发出,身后一道青影已经无声无息地飞了出去,迅捷无伦扑到那骷髅上,卷着那东西消失在影壁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