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珠怒道:“好黑的卖家!这糖是镶金了吗?关中一两文钱的东西,他怎么敢狮子大开口!”
韦训听她这样金尊玉质的身份,居然有一天会抱怨物价昂贵,失笑道:“饴糖是发芽的麦子制作的,粮价贵的时候这种东西当然也会翻倍涨价啊。”
宝珠听到缘由,脸上一红,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吩咐十三郎去买三支。
她向来不肯吃这种道旁售卖沾着灰尘的零食,十三郎兴冲冲地买回来,高举着递给她,宝珠严肃地拒绝:“我不能骑着驴吃东西,太失仪了。你和你师兄分了,剩下的给那个小孩儿。”
她指着排队领粥的队伍中一个挑着担的男人,筐中坐着个黝黑干瘦的幼儿。与前几日不同的是,插在他头发上待售的草棍已经拔下来了。
她不放心,嘱咐道:“你站在那里看着他吃完再回来,免得旁人抢他的。”
十三郎听令,嘴里含着一支糖,将另一支塞到韦训手里,乐颠颠地去了。
坐在筐里的幼儿突然得了这天降的馈赠,狼吞虎咽地将饴糖塞进嘴里,确信那是世间最甜美的东西。
望着那似曾相识的场景,一时不知今日是何年,韦训感到魂灵浸入温泉之中,似乎被笼罩在一种柔和的光芒里,轻飘飘地浮了起来,仿佛被从漆黑沉重的坟墓之下挖掘出来是他,而不是她。
当时到底是谁救了谁呢?其实说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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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蟾光寺一大段路,快望到洛阳城的时候,宝珠再也忍耐不住,掏出那只漆盒来。
韦训充满期待地看着她,宝珠却因为他之前的斑斑劣迹有些迟疑。
“促狭鬼,你该不会在盒子里装满了毛虫吧?我警告你,你再敢这么吓唬我,我一定、一定……”他这双手伤得不能再打,宝珠一时想不出责罚的手段,恶狠狠地放话威胁:“哼,绝不轻饶!”
韦训笑道:“确实是树上的东西,却不吓人,打开看吧。”
宝珠满腹狐疑,不敢立刻开盒,稍微掀开一条缝隙往里面瞅了瞅,什么都没瞧见,只闻到盒子里面飘出一丝清新甜香。
她若有所悟,掀开盒盖,立刻笑逐颜开,惊喜道:“是这个!”
漆盒里面装着一枝初开的桂花,颜色比金簪更灿烂,味道比香膏更馥郁。
韦训道:“临走时我闻见木樨树上飘来一丝香气,光头们忙着煮粥施粥,没人注意今年的第一枝桂花已经开了,我就悄悄上树偷了回来。”
宝珠笑得合不拢嘴,拈起来嗅了又嗅,赏玩半天,叫道:“快!快给我簪上!”
她低下头,催促韦训将花枝插在她亮缎一般的髻发上。
杨行简见佳人木樨相映生辉,也是赞不绝口,拿出恭维上司的态度来,着意奉承道:“天子多年不临幸东都,如今整个洛阳最尊贵的女子非公主莫属,理所当然拥有第一枝桂花,这天经地义的事,怎么能算是偷呢?木樨祥云,说的就是公主登仙的凤辇啊。”
听了这话,宝珠更加心花怒放,抖擞精神,骄傲地昂着头,仿佛骑一头驴,带三个稀奇古怪的随从,便拥有成百上千侍卫宫人随行的盛大仪仗了。
看她竟然因为一枝花高兴成这样,韦训笑得几乎扯裂了嘴唇的伤口。
他心中暗想:宝珠和元煦的品格确实相似,却有一件迥异之处,她身强体壮,能吃能睡,而且心胸豁达大度,想来不论是去瘴毒流行的岭南,还是去边陲苦寒的幽州,今后都能健健康康地活下去,谁都奈何不了她。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佛经中说世间一切事物都如虚幻泡沫,转瞬即逝,不值得留恋。
可是那汤泉畔的美梦,荷花上的清露,电光般驱散一切迷惘的觉悟……每一个瞬间都留下无法磨灭的纯净美好,纵然这一生短暂如同泡影,亦是不负。
《九相观》之卷完
作者有话说:
猞猁天真了,说不定13将来会练成《青蛇》版法海的模样呢?(暴露作者年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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蟾宫折桂这个词就是蟾光寺与桂花的灵感来源,原意为考中进士,这一卷有很多科考的内容,但结尾并不美好,还好新一代的队伍不参加科举了,只字面意义的折桂送人。
蟾光月光,按照神话传说,桂树是月亮上的树,桂花是天人佩戴的花,韦大夸不出老杨那么天花乱坠,但是在他心里的宝珠是有月亮、月光、天人之花等美好意向的。喝最醇的酒,打最狠的架,陪着世间最勇敢的姑娘走最后一段路。这何尝不是一份圆满的遗愿清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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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相观》完结,全卷近十万字,有囤积习惯的读者可以一口气享用了。有些尚未揭开的谜团,并非作者忽略,是以后故事的伏笔。
接下来又是一个月的【停更】存稿期,预计下一卷故事发生在幽州,换老七和哥哥出场(两人的关系可能不太符合你们想象)
第五卷 幽燕志
第120章
霍七郎怀揣着杨氏娘子的重金酬劳,依照她的嘱托,急速赶往幽州送信,一路换马不换人,昼夜兼程赶路。
过了洛阳后继续向东行至卫州,再顺着太行山脉北上,一路横穿魏博、成德、幽州三镇。渴了喝两口溪水,饿了塞半片干粮,困极了就上树瞌睡一会儿,全靠一身功夫撑着。
天宝之乱后,代宗皇帝将安史降将李怀仙等人就地封为幽州等三镇节度使,河朔三镇逐渐成了地方割据势力,朝廷难以控制,三镇虽然名义上归顺长安,但自立节帅、不向朝廷纳税、自行任命官吏,多年来成为最顽固的藩镇之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