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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辟珠记(261)

与前些任的节度使不同,韶王并未向朝廷上表请封,仍谦虚低调地保持着“幽州刺史”的官名。监军使阮自明缄默不语,默认了李元瑛接管刘昆的首脑地位,谁是真正的幽州节度使,所有人心知肚明。

十日之后,在此战中阵亡将士的葬礼如期举行。韶王身着素服,亲自为他们扶棺。死于刘勉之手的采露的尸身也被收敛回来,与其他阵亡将士一起,以军礼下葬。

霍七郎撑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前来出席葬礼。在宇文让的棺材面前,她小声咕哝道:“早跟你说过了,拼命挣勋功有什么意思?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不如趁着有命在,去酒楼多吃两顿好的。”

她从怀里摸索了一番,稍稍掀开棺材盖,往缝隙里扔了些东西,再重新盖好。或许是由于重伤未愈动作迟缓,做得不够隐蔽,一回头便对上李元瑛诧异的目光:“你往里面扔了什么?!”

霍七郎咧嘴笑道:“几粒骰子而已。这小子以后不用再执勤,可以肆无忌惮地玩一玩了。”

李元瑛神色复杂,垂下眼睛思忖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未再追究。事死如事生,如今他除了为这些牺牲者追赠官职,给遗孤予以抚恤外,也并不能再为他们做更多了。这家伙是宇文让生前的同袍战友,给他添一件博戏玩具陪葬,荒唐中又有一层洒脱。

送葬的队伍肃穆地伫立在两侧,阳光倾洒,鳞甲闪耀着金光。伴随着庄严而低沉的军乐鼓声,灵柩被缓缓放入墓穴。李元瑛心绪万千,沉思人死后是否真的需要官职虚名。正如自己的母亲,亡故后虽被追封为皇后,但无论身后如何荣耀尊崇,其儿女却再也见不到她的面容了。

迁入子城之后,幽州刺史、韶王瑛宣布免一年田赋,重修悯忠寺,以此平定民心。此时就算外刺补贴之事意外暴露,李元瑛已降服骄兵悍将,手握卢龙军十万兵马,无需再担心皇帝突然派人来赐鸩酒了。

霍七郎在顶头上司的床上躺着,吃他的饭,花他的钱,享受他婢女的贴心照料,心宽意爽地把伤养了个七八成。

李元瑛却毫无喘息之机。

掌握兵权与内库后,仍有数不清的事要决断:将自己手下的心腹亲兵和幕僚安置到各个重要位置,审阅土地与人口籍册,与契丹签订茶马互市的契约,想办法平衡兵费和赋税……他需要忙碌的事务太多,久病的身体难以支撑如此沉重的政务,只得在正殿摆一张软榻,时常躺着办公。

这一日,他特意给霍七郎放了一天假,遣她出门游玩,然后召医师前来寝殿诊脉。朱敏和见韶王倚着靠枕半躺在床上,屏风撤去了,袁少伯、李成荫等人站在他床前侍奉。

这二人如今已分别身为都押衙兵马使和支度副使,位高权重,政务繁忙,除了向李元瑛汇报公务外,不再像以前那样整日待在府中。连于夫人和厉夫人也随侍身前,室内却没有别的婢女和内侍。

朱敏和感觉气氛有些异样,仔细诊脉后,如往常开了药方,让童子按方取药炮制碾碎。李成荫命童子先出去,稍后再说煎药的事。

李元瑛凝视朱敏和片刻,缓声道:“朱大夫在我身边服侍有些年头了。”

朱敏和谦虚而谨慎地道:“朱某医术低微,未能照顾好大王,心中有愧。”他悄悄窥视着李元瑛的神色,未见有何变化,但袁少伯的手却始终按在刀柄上。

李元瑛继续道:“自从来到幽州,因水土不服,我一直觉得身体不适,这些日子劳烦朱大夫忙前忙后,最近这一个多月,你都没找到机会向长安写信报平安了吧。”

朱敏和心头突地一跳,一边低头下拜,一边用余光瞄向窗外,却见长枪的影子在窗棂后晃动。

“今后无须你在房顶上监护我的病情了。”李元瑛平静地道:“为了犒赏朱大夫的功劳,我有件东西要赠予你,是从长安远道送来的。”

朱敏和知道事情已然败露,浑身冷汗哗地涌了出来,刹那间便湿透了衣裳,顺着额头流淌下来。他虽学过轻功,却达不到高手境界,光天化日之下,逃不出士兵的封锁。只不知韶王是从何时察觉自己潜伏在他身边的,竟然一直不露声色。

袁少伯解开包袱,拿出一个尺把长的四方木盒,盒中隐隐约约透出些令人作呕的气息。厉夫人扭过头去,似乎不愿目睹盒中之物。

“自己打开吧。”袁少伯上前几步,递出木盒。

朱敏和明白今日便是死期,不知盒中是毒酒还是匕首,索性双手接过,打开盒盖。只见里面半盒皆是白霜般的盐,而盐中半埋着一颗干枯的人头。

朱敏和手一抖,木盒落在地上摔裂了,人头滚落在地。他后退几步,定睛细看,待看清头颅的面容之后,朱敏和胸腔中忽然赫赫作响,发出似哭似笑的怪异声响,他冲上去捧起人头,脸上涌出几近扭曲的快意笑容。

李元瑛坦然道:“我在长安所用的刺客搬家了,查明你家的旧案,安排新人来做这件事,颇费了一番周折,因而拖延到此时才将礼物送至幽州。”

朱敏和几乎充耳不闻,又哭又笑地丢下人头,冲着东南方向咚咚咚磕了几个响头,高声叫嚷道:“阿耶,阿娘,你们的大仇终于得报了!”接着伏地痛哭起来,大殿之中回荡着他凄惨的哀哭声。

哭了片刻,他向着韶王膝行而去,四肢伏地,大声道:“大王为敏和诛杀世仇,敏和今后便是大王的死士,肝脑涂地,不敢有负!”

李元瑛道:“倒也没什么特别需要你做的事,只想知道你下一封写给长安的信是什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