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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辟珠记(286)

此时此刻,韦训看任何人都觉得异样,任何角落都觉得可疑。眼见前方有个推板车送货的脚夫,车上似乎能藏人,他飞起一脚踹断车轴,七八筐葵菜、芜菁随之落地。

那菜贩正要大骂,眼见韦训阴森如鬼的脸色,心想这人能将车踹烂,这力道若是踢在人身上,恐怕会当场丧命,当即咽下了辱骂。

韦训一路见车拦车,见轿翻轿,左突右冲,将整条街搅得人仰马翻,鸦飞雀乱。他见巷子里有家铜铺,匠人坐在门口,地上摆出各样铜器招揽生意,冲上去揪住他衣襟,如捏着鸡鸭脖颈般将他提了起来,厉声问道:“你坐在此处,可曾见到刚刚有可疑的人背着人从此经过?!”

那匠人惊疑不定,颤声说:“那不就是你自己?”

韦训无暇解释,“波”得一下硬生生将一只铜釜拍扁了,“再好好想想!若有虚言,让你人头如此釜!”

那匠人意识到这武疯子可能在寻人,绞尽脑汁思索了片刻,说:“刚才有个身材瘦小的汉子,穿灰色短打劲装,扛着一大卷毛毡从此经过,跑得飞快。”说着指出方向。

韦训生怕再次被骗到错误方向,连续逼问过几户路边摆摊的商贩,与两名街边乞讨的乞丐,确实有人见过那个肩扛毛毡的灰衣人从此经过,朝南边跑了。问及毛毡长短尺寸,正好能裹着一个人。

得了这条线索,韦训背负十三郎,一路向南追踪,从慈惠坊追到通利坊,一直追到一条死胡同里。

巷子尽头是一家赁驴的店肆,院子里臭烘烘的,拴着四五头驴,墙角堆积着劣等鞍辔和喂驴的稻草。店主倒毙在室内,除了一条不停吠叫的狗外,店内再无其他活物。

韦训一进屋内,眼神瞬间直了,墙边散落着几件不该属于此处的精致衣物:是宝珠今日所穿的襦裙,以及贴身的袔子与亵裤。连同装着瑞龙脑的香囊一起,被丢弃在肮脏的夯土地板上。衣衫上还残留着香气,她就这么被赤裸裸地掳走了。

窗户虚掩着,韦训伸手推开,发现此处直通南市。

窗外车水马龙,熙熙攘攘,放眼望去,上千间店铺和数万民众拥挤在这两坊之地上。南市以外,是拥有一百零三坊及五十万民众的洛阳。一个人消失在一座巨型城市里,就如同一滴水流入了大河。

一阵眩晕袭来,韦训耳鸣不止,背着十三郎缓缓跪了下去。

他感到强烈的窒息。恍惚之中,四面八方的门窗开始涌入污泥,沉重浓稠的黑色泥浆不断上涨,钻进七窍,没过头顶。此非人间,他即将被吞噬进地底黑暗之中。

眼前洛阳街市的繁华景象渐渐扭曲变形,与洪水过后、淤泥淹没大地的荒凉重合。怀抱被丢弃于此的衣物,韦训终于切身体会到陈师古当年的心境。遍寻不得的无助,穷途末路的悲凉,刻骨崩心的恨意……原来竟是这样的感受吗?

脑海中诡异地响起一阵他本不应该听到的凄厉声响——

那是远在他出生以前,距此地万里之遥的岭南灵水河畔,陈师古那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绝望啸叫。

作者有话说:

日暮烟波掌一共十三式:一见如故,莫逆之交,镜花水月,乐极哀生,鱼沉雁杳,音问两绝,无迹可寻,石沉大海,摧心断肠,幽明永隔,残灯斜阳,饮恨余生,黄土一抔

第167章

夕阳西斜,天光尚未完全消退之际,洛阳城上空陡然窜起一束银白色的烟花。这烟花异乎寻常,飞得极为高远,发出一阵悠远而尖锐的哨声,在云端滞空许久才炸裂开来。

洛阳城的居民都知道今夜有烟火表演,然而惯例是入夜之后才点火,如此方能显得火花光芒耀眼,颜色艳丽。如今天色还没黑透,便有人点燃了一支,不知是谁这么迫不及待。

而且表演向来是在天津桥附近举行,方便聚集在城西南的宗亲贵胄观景,不知为何,这一支烟火是从慈惠坊发射出去的。

民众虽然心中存疑,但绝大多数人仅是抬头瞧了一眼,随即低下头继续操持自己的生活。唯有个别特立独行之人,带着几分好奇与狐疑仔细辨认后,一个接一个向着烟花绽放之地汇聚过去。

许抱真看到召集令时尚在洛阳城外,等赶到城边,暮鼓敲过,城门已经关闭了。他索性甩下徒弟,趁着夜色渐浓,独自越墙进城。

琶音魔拓跋三娘、鬼手金刚邱任二人在城内谋生,最先抵达,各自在东倒西歪的家具里面寻了凳子坐下。

拓跋三娘从发髻上拔下骨耳挖簪,正跷着脚剔耳朵。素麻破裙下穿着一双红绣鞋,烛光下格外鲜明夺目,瞧着十分诡异。

洞真子环顾左右,没瞧见发布召集令的青衫客,便开口问道:“老七呢?”

三娘若有所思地瞥了他一眼,片刻后,漫不经心地道:“谁知道呢,许久没有见过了,色字头上一把刀,许是被哪个伤心人打死了。”

邱任嗤笑道:“她那个孟浪德性,又不肯好好练功,早晚出事。有些人的绰号是浪得虚名,绮罗郎君是实打实浪的虚名。倒是可以赌一把她会死在债主手上,还是死在前任手上。”

拓跋三娘上次输掉重金,摇头拒绝:“赌不得,风流债要怎么算呢?”

许抱真没有接话,心道早晚死在外人手上,不如先捅死她算了。

过了一会儿,执火力士罗头陀也到了,眼看没有坐的地方,将锡杖插在院里,伸手把门前两个石鼓抱进屋里当凳子。

拓跋三娘不满地问:“死小鬼又有什么事?这师门召集令只在师父死前用过一次,最近一个多月,倒反复点燃过两回,他当这是烟火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