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筠心道此人必是公主的随从,又猜测或许因有这等高人异士在,公主才能“死而复生”,心中感慨非常。
经过周青阳一番施为,消灭病源、祛除疫气,瘟疫还未来得及扩散,便被扼杀在萌芽状态。
宝珠又在中丘县盘桓了两三日,确认病故者不再增多,才收拾行囊再次踏上旅途。
韩都头将城中储备的盐与薪拿出来,紧急赈济给敦业坊。并命人将《热水方》与《盐汤方》刻碑,立在县衙前空阔处,以惠及更多百姓。
这等善举自然引得民间一片赞誉,说书演戏的伶人纷纷将“爆竹驱疫鬼”的奇事与“韩竹”联系到一起,在《错金枝》后掀起了一轮新的戏说。再加上官吏们故意奉承吹嘘,没过多久,女巫灭疫的功绩便被移花接木,算到了本地长官韩筠的头上,越传越远,越传越神,连他本人都阻拦不住。
宝珠听了女冠男戴的街头议论,不禁义愤填膺,为青阳道人抱不平。
周青阳本人却毫不在乎,她骑着青驴,洒脱一笑:“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善医者无煌煌之名。我们当年下山,并不是图这些虚名。如今归隐,更不稀罕这等一文不值的东西。”
她看向杨行简,眼中透着几分疑惑:“那姓韩的不是你指使来帮忙的么,怎么不见你抢着去跟上司邀功?”
杨行简心道他一介京官,若非公主在此,哪里指挥得动藩镇军将。况且上司就在身边,实话是不可能说的。于是他故作淡泊,说道:“扶危济困、救患分灾乃是名士本分,浮名薄利身外之物,没什么好争的。”
听着这些谈论,宝珠陷入了沉默。沽名钓誉是贬词,可她内心深处,却隐隐盼着被人记住,期望被刻在石碑上纪念,甚至奢想青史留名。她不愿默默无闻被人遗忘,或是在戏文中当个衬托主角的花瓶。
这念头太过荒唐,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毕竟她在法理上已经是个死人了。
拿着公验,一行人顺利进入成德,距离幽州越来越近。
过了许久,宝珠突然想起街头巷尾的传闻。民间新年元日,爆竹驱鬼是常见的习俗,把竹子放在火中燃烧,发出毕剥声响。
而周青阳所用爆竹发出的声音,可比普通竹节大千百倍。宝珠好奇地向她询问:“那爆竹里头,可是填了火药?”
周青阳微微颔首。
宝珠愈发来了兴致,追问道:“那东西究竟是什么原料所造,竟能有如斯威力?”
周青阳脸色一沉,语气生硬地反问:“你打听这干什么?”
宝珠瞥了一眼她的义肢,不紧不慢说:“我在你家院子里看到一尊破丹炉,想要破坏那么厚的青铜器皿,恐非人力所能为。这一路走来,我只见过执火力士罗头陀摆弄这些东西,想必与道长有些渊源。”
周青阳见她如此敏锐,颇为欣赏,便如实相告:“硫黄熏蒸用于驱除疫气、瘴气功效显著。多年前,我研究硫黄伏火法时,无意间配出一个丹方,当时就炸飞了一只脚。这东西既能着火,又是药物,所以我命名它为‘火药’。”
宝珠闻言一愣,没想到这神奇丹方竟是周青阳所创,且初衷是为了救死扶伤,甚至为此付出了肢体代价。青阳道人不仅是良医,又身兼巫祝与方士的本领,其博学多识与陈师古不分伯仲。
周青阳顿了顿,又神色凝重地补上一句:“至于配方,天机不可泄漏。”她心中隐隐有种预感,倘若这丹方流传出去,日后因此伤亡的人,恐怕会比她一生救治的患者多得多。
韦训在旁插嘴:“这么说,师父的火药方子,是从师伯这里抄走的。”
周青阳颇有些悔意:“当时他无所事事,晃到我这儿学医,觉得有趣,便拿走当玩具耍了。”她瞥了一眼韦训,心道当时师弟比这孩子还小几岁,仍是顽童心性。谁能料想多年后,天纵之才竟落得发疯自毁的下场。
因在中丘县成功压制了瘟疫,一行人都觉得意气风发。进入成德镇后,不自觉对疾病与环境格外关注。
这一日刚在旅店落脚,便听见外面传来喧喧嚷嚷的人声。十三郎跑出去看热闹,回来向宝珠报告:附近有个孝子,因母亲生病,要割股奉亲,四邻八舍都赶去观看。
杨行简感慨:“腿上割去一大块肉,稍不留意伤口溃烂,一条腿就废了,这孝行虽感人肺腑,却与‘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相悖,有违天和。”
宝珠问周青阳:“我一直纳闷,人的血肉当真能治病吗?”
这个话题让周青阳出神思索了片刻,她缓缓说道:“也不能说完全没用。穷病、痨病,快饿死的人,吃点肉总归是没错的。”
宝珠傻眼:“这么说,人肉能治的病,去市上割块羊肉、猪肉不也一样?”
周青阳冷笑:“道理是这样,可那样就没有割股奉亲的噱头了。”
十三郎在旁说道:“既然师伯在此,何不上门瞧瞧,若能治好他母亲的病,那人也就不用犯险割肉了。”
周青阳断然拒绝:“去个屁。医不叩门,我何苦自讨没趣,坏了人家的喜事。”
宝珠奇道:“母亲染病,儿子割肉,这算哪门子喜事?”
周青阳没好气地解释:“割股奉亲是官府旌表的孝行,他这一刀下去是一时之痛,可是能换来一生蠲免赋税徭役的好处。要是腿废了,就不用当兵了,这不是喜事是什么?所以要高声宣扬出去,让四邻八舍做个见证。我若去把母亲的病治好了,她儿子日后要葬身战场,当妈的说不定会跳起来跟我拼命。这种事我碰见多少次了,才不去触这个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