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枝灯(113)
“可若是官家真对谏臣宽宏,那为何会因哥哥你上谏,便下了馆职,调到这儿来?”苏以言情绪有些激动,她心中只余担忧之情。
云鹤就着那支宣笔,索性在纸上随意画着,苏以言见他不回答,知晓自己可能说错了话,赶忙凑过去,见他现在所书字体不似之前,仔细辨认了他的草书,是在写——大德必有其位。
这是在回她所说的话了。
王植叹息两声,一边抚摸着胡须,拉住云鹤还欲再写的手臂,将云鹤注意力从纸上转移,眼珠转动,仿若是随口一问般,“依少宁看,这谢苏二家的案子是否蹊跷?”
云鹤不过片刻便知晓,这是在试探他是否会为谢苏两家翻案。
凡事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互相争斗过的老狐狸,闭上眼睛也知道这谢苏必是被冤枉的,只是未能料想到的是官家竟在底下两府大臣的怂恿下,疑心云家,又卸磨杀馿,不给活路,“嗯,谢家虽不是皇商,却也在为朝堂办事,此案件必蹊跷。”
“若是蹊跷,可尚有转圜余地?”苏以言忍不住插了话,意识到自己失了礼后,她脸蛋红红,手绞着帕子不敢看云鹤。
“我此行,除了官家所派差事,便是特意为苏家之事而来。”
苏以言在这一刻,心跳骤停,她意识到了,云鹤应当知晓了她的身份,都不是应当,而是肯定。
她记忆起,那日混着雨声,他问她愿意跟着他去地方任职吗?两相联系,她脑中突然有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结论,他被官家所贬为假,他是特意为了苏家而来睦州。
她一刹那心跳得更快,睫毛像小扇子一般扇动,冒出一个更加荒诞的想法。
这是为了苏家,还是为了她。
第64章
她心下动容,一时半刻也说不出话来,竟想将自己身份坦白以告,喉咙有些哽咽之样,微微发堵,她使劲捏了捏手帕,将指尖捏得有些发白,纠结之色净显,而后将话咽了回去。
王植听云鹤这样说,心下也安定了不少,他深知云鹤秉性,既如此,苏家与谢家之事,云鹤没有八九分把握,也有半数把握,故而才会这样说。且他为此而来,自不在意苏以言是否是他真的表妹。
日上三竿,王植穿得厚实,有些闷热,他将泼墨纸扇提起,扇动片刻,心中又闪过一个念头,莫不是云老相公嘱托了他的孙儿,他才弃京府里升任快让无数士大夫都眼红的学士院职位于不顾,来地方任职。
之前云相于京府立于高且危之地,一举一动莫不得多加注意,现如今退了下去。
他想通了,将纸扇一折,插在腰间。
苏以言听云鹤沉稳的声音响起,像是在对她说,她抬头,只见他正定定看着她,眼中的神色让她安心,她将眼中的情绪掩盖住,匆匆转移目光至瓷盆里的兰草身上,用手拨弄了,又细细抿了一口茶,“鹤尚不知是否有补救转圜之地,事已过一年有余,故而前往睦州探看一番。若有,鹤定尽全力而为。 ”
苏以言心里明白,已被定了的案子要翻何其困难,正是这个理,何况距离事发已过一年有余,若有证据,早已被灭了迹。
她自知此案艰难,但她莫名信任云鹤,也庆幸自己在云鹤询问后立马做出了对的回应。
王植缓慢踱步走到窗边,窗外梧桐叶子已青翠,正被风扬起沙沙作响,他负起双手,将视线从梧桐叶上缓缓转移至正在搁笔的云鹤脸上,自顾自地叹息说,“官家若真能广纳谏言,我朝还能兴盛不少年岁。但今朝……”
他停顿了片刻,复地又将扇子抽出来,往手上一拍,接着道,“听说,上两月可是连降三封天书?”
早在第一封天书降下第二日,开封府里就传开了,有学问的学子立马做了话本子、册子、文章诗词,上送至各大有名酒楼,下送至吞火杂耍的卖艺人,宣扬此事。
这散布的速度也出乎意料地快,至此竟不到一月传遍了四方各地,寻常乡下百姓赶集时都知道上天降了天书,这是上天降予皇帝的,意在歌其功颂其德,千秋功业,王植在此地知晓也不奇怪。
云鹤正欲回答,确有此事,就听外面有人在吵吵闹闹嚷嚷着什么,他们三人走出去,就见着小童已将竹门半打开,堵着门口,那位于首位的人见他三人走出来,忙撇开小童的手,只直冲冲对着王植拜下去,“王老丈,王老丈。”
王植挥手,小童得到主人家的示意,才侧身往后走,将门大打开,一群人就冲着院子里而来,叽叽喳喳的,为首的还在磕头。
王植年纪也大了,掌着云鹤的手下台阶去颤颤巍巍将他扶起,那人泪流满面,话也说不完整,只缓慢撑起身子,还踉跄了一把,断断续续喊着,声音悲凉又恳切,神情之间还带着祈求,“王老丈。”
云鹤将目光放在后面的人身上,一共七八个人,除却这个正在哭泣年已不惑的汉子,余下的皆是妇孺,他心下一动。
王植又唤小童去端水。
那人被王植安排坐在院子里的石凳子上,小童刚将水端上石桌,他便一口饮尽小童端来的水,意识到自己姿势不太好看,他弯下腰将裤脚放下去,才娓娓道来。
云鹤去往内屋给苏以言搬了一个矮木凳出来,示意她坐,又将包袱里带着的果子拿出来,整整齐齐放在瓷盘里递给苏以言,才走到王植身后仔细听那人说话。
苏以言对云鹤这副亲力亲为照顾她的模样很不适应,以往云鹤对她也极好不过,但任何事有云飞跑腿,如今他也不命令那几个侍卫,而是亲自而为。她心里叹息一口,何必让他一个多病的人来顾全自己。但也不想拂了他好意,喃喃接过果子就有些不自在地坐在那里,也没有看向前面还正在吵闹的人群,只看着手中的瓷盘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