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鲨(69)CP
他还需说什么呢?这几日以来,他以自己惨痛的切身经历为教训、反复向海戈明示暗示,该说能说的都已经说尽了。但是在虚幻的爱情面前,好友的劝诫总是无用的。否则哪会有那么多心碎的少女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貌若天仙天真纯良的闺蜜,为了两三句不值钱的甜言蜜语,走向她秃头凸肚笑起来满口黄牙的猥琐男友。
阿奎那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在斯纳克心目中是这样一副凄惨的尊容。但即使知道他也毫不在意。他坐在酒吧沿街停驻的汽车里,身上披着海戈留下的夹克外套,伏在方向盘上,枕着双臂,痴痴地等望着从酒吧门前向他走来的海戈。
黑夜无星,万籁俱寂,他眼里心里都是这个失而复得的人,已经无暇顾及其他了。
住在阿奎那的房子里,海戈自动自觉地变成了维多利亚时代的家仆:天一亮,两眼一睁,翻下沙发就开始干活。虽然不用清理烟囱、扫壁炉、刷炉灶,但来来去去总有那么多事情要做:烧水,做饭,刷浴缸,洗晾衣服。忙了一个多小时,瞥一眼阿奎那纹丝不动的卧室门,海戈决定抽空再冲个澡。
在水汽氤氲的浴室里,海戈关上热水器的开关,擦着头发经过浴室镜子的时候,忽然顿了顿,下意识地往镜前投去一眼。
他一反常态地在镜前停驻下来,双手扶着台面,沉吟着凝望着镜中的人。
镜中人有一张粗犷硬朗的脸。头发是乏善可陈的灰色,图省事剃成了圆寸,让那斧砍刀削般的五官更显得突出了;骨量很厚重,眉弓和鼻梁都很高,嘴唇生得颇为肉感,几乎是这张脸上唯一柔软的地方;橘黄色的眼睛,在强光下看起来像是金色,当这双眼睛一语不发地凝视着谁的时候,往往让人感觉像是在黑暗中被黑猫盯上一样,不自觉打起寒噤来;肤色不深,却是一种黯淡的灰褐色,光打在上面似乎也会沉没,因为风吹日晒愈发显得粗糙坚实,就像混凝土马路一般即使被车轮碾过也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这张脸既不忧郁、也不开朗,既不凌厉、也不温柔,虽不丑陋,却也难说得上是美观。这是一张年轻的脸,可是却看不出多少青春烂漫的闪光;它确确实实蕴含着力量,却不是那种饱满、昂扬、生机勃勃的生命力。
至少在海戈自己看来,这实在是一张不具备吸引力的脸,完全无法引起任何人探究的欲望。这张脸竟然会引发另一个人那样如火如荼的渴求,这真是匪夷所思。海戈不是不曾被其他人热烈地追逐过——那都是些和他同阶层同环境的人。他们依附纠缠着他,像是盘旋跟踪在大型食肉动物身后捡残渣的鸦群,是为了实惠,或仅仅是为了满足肉欲——所有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本质不都是为了这个?
那么,阿奎那对他——也是如此吗?
海戈发现自己很难想明白。他的理性和直觉罕见地打起架来。前者清晰明了地反问他,除了这个、还有什么?但他却隐隐约约地意识到,阿奎那对他的狂热情感之中,有一种在他过去的经验里从未领略过的、精神性的东西。
当他望向对方蔚蓝深澈如海面的眼睛,为阿奎那的热情所骇然,也为他眼中倒映出的自己所骇然——他像是被神所点化的那喀索斯,竟然在他的眼睛里,第一次发现了他自己。
可是,那究竟是他本来的形貌,或仅仅不过是一个令人陶醉、却不堪一击的假象?
海戈摇了摇头,把这与他的秉性不相宜的抽象思考从脑子里赶了出去。他顺手整理起乱七八糟的盥洗台。台面上七零八落地摆满了属于阿奎那的、形形色色用途各异的日用品和养护品。他把他们分别归纳好,只留一个偏僻狭小的角落放上自己的口杯和牙刷。这也是海戈在这栋房子里为数极少的占位之一——
如果下次阿奎那又发疯大喊要他滚蛋的话,他可以麻溜儿地提脚就走,而不用牵牵扯扯地收拾上半天。
近几周来,阿奎那第一次安心睡了个整觉。他醒来时,已经临近上午十一点。推开卧室的门,却发现房子里除他之外空无一人。
阿奎那浑身发冷。怔愣地在房子里走了两个来回,才看到餐桌上留下的早餐和沙发边换下的衣物。
他很快反应过来,海戈只是临时出门而已。但他仍然坐立不安,像是一头被拘束在动物园里的狮子,在房子里心神不宁地转着圈子,又觉得自己为这点小事服用抗焦虑药物未免太过可笑。
幸而过了一会儿,门前传来动静,海戈抱着两袋蔬果食物回来了。他掠了阿奎那一眼,微微点了点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把满满当当的购物袋放在厨房台面上,开始将它们逐一整理归类。
阿奎那憋着一肚子无名火,却又无从发作,只得问道:“你刚才去哪儿了?”
海戈头也不回,专心致志地处理一枚卷心菜:“我出去了一下。”
“……”
阿奎那心道,难道我说的不是英文?什么叫“出去一下”?去哪儿?和谁去?去做什么?只是买食物吗?为什么去了这么久?为什么不事先和我说一声?
然而他忍下满腹焦躁,勉强挤出了一个和气的笑容:“下次开我的车去。”
海戈淡淡地说:“你的车太招摇了。”
“我只是不希望你在交通上浪费时间罢了。”
海戈没答应也没反驳。阿奎那微微蹙眉,将汽车备用钥匙直接递给他眼前。海戈无可推脱,只得停下手里的活计。
“我是不可能开你的车的。”他带着淡淡的哂笑望了他一眼,“我走在这个社区里,时不时都要被盘问、被打量。像我这样的人开凯迪拉克?一路上我起码会被巡警拦下来三次,被浪费的时间只会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