饲鬼(16)
裴玉坐在小榻上闭目养神,此前一直绷着心神,现在稍微松懈,浓重的倦意渐渐涌来。他坐了一小会儿,不知不觉地歪倒,靠着段昀睡着了。
段昀调整姿势,将裴玉牢牢搂进怀里。
“风不来,雨不来,今夜睡得好……”他抚摸着裴玉的长发,轻声哼起了岭南的童谣,“……太阳照,月亮照,病痛全散了……”
回程变得很慢,车轮碾过夕阳,一尺一尺地往回走。
段昀搂着裴玉想了一路。
其实他心底已经有了猜测,因此越发煎熬。
暮色四合,马车缓缓驶进段府。
裴玉似有所觉,半睡半醒间打了个惊颤,问:“……还没到家吗?”
“到了。”
段昀抱着他跨出马车。
裴玉昏昏沉沉地睡到了酉时三刻,被段昀叫醒喝药。
他倚在段昀胸前,乖顺地喝了药,漱了口,段昀放下碗,又拿着温帕子给他擦脸。
卧房里燃着蜡烛,床榻帷幔半垂,影影绰绰。
裴玉垂着眼睫,任由段昀摆弄。烛光滑过他的眉眼,长睫晕出淡影,鼻梁泛着玉质的光泽,素来浅淡的薄唇染上暖红,显出几分鲜活的气色。
段昀把帕子扔进水盆,坐在床边看他:“好点了吗?”
“嗯。”裴玉应了声,见段昀起身,轻轻拽住他衣摆,“你去哪?”
“沐浴更衣。”段昀捏了捏裴玉的手指,“你是干干净净了,我还没收拾呢,就这么爬上床,你不嫌弃?”
裴玉抬眸望着他:“不嫌弃。”
段昀挑眉道:“行,这话我可记住了,以后别翻脸不认人。”
他脱去外袍,吹灭蜡烛,钻进被窝里,长臂一揽,将裴玉困在宽厚的胸膛间。
裴玉合上双眼,耳边响起低沉悠长的小调。
“你在哼什么?”他问。
段昀停了停,说:“岭南的民谣,哄你睡觉,我唱得怎么样?”
“哄小孩的歌……尚可。”
段昀闷笑一声,压着腔继续哼唱。
“风不来,雨不来,今夜睡得好。太阳照,月亮照,病痛全散了……”
片刻后,怀里的人陷入沉眠,小调越来越轻,直到最后一个字灭在唇间。
段昀望着暗寂的虚空,过了一会儿,听见裴玉发出模糊的梦呓。
“我找了你好久……等等我……”
字字如刀锋,一刀一刀凌迟着他的心。
这姻缘是他强求来的,裴玉心心念念的是别人。
所谓忧思过甚,郁结于心,相思成疾……大抵如此。
段昀眼底渐渐透出猩红,深切的嫉恨如洪水漫溢,在四肢百骸每一寸血肉里激荡。
有一刹那,他生出了暴戾的恶念,想找到那个人,手起刀落,杀了!
但他不能这样。
他不能。
裴玉得了心疾,或许那人才是治好裴玉的药。
段昀悄无声息地起了床,披着外衣,站在床边凝视裴玉。
“裴玉,”他的声音听不出任何负面情绪,甚至还很温柔,“我把他找来见你,好不好?”
——此生我非他不可。
那固执而绝望的一句话在脑中反复回响。
段昀黑沉的瞳底蓄满血色,定定地看着裴玉不安的睡颜,良久他屈膝半跪下来,俯身将嘴唇贴在裴玉眉间,留下一个冰凉的亲吻。
“别难过,我把他找来给你。”
房门悄然开合。
檐廊下两道黑影无声伫立,段昀与他们擦肩而过,沉声道:“你们守好夫人,我去趟裴家。”
裴家灯火通明。
裴真下朝后,被小皇帝单独宣进宫中觐见,一直待到下午才出宫,回到衙门办理公务,踏进家门时已是月上枝头。
他父亲裴殊年纪大了不管事,如今他才是当家做主的人,他回来得晚,家里摆饭也就跟着晚。此时众人刚用过晚膳,各自散去。
裴殊见儿子一直面沉如水,似有满腹心事,便出声喊住他:“见微。”
裴真脚步停顿:“父亲有何吩咐?”
裴殊问:“今日回来这么迟,可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
裴真犹豫了一下,摆手让周围仆人退至门外,随即才说:“退朝之后陛下宣我进宫,派了一件差事。”
“什么差事让你如此犯难?”裴殊坐回雕花梨木椅中,提壶倒了两盏茶,“见微,坐下说,我给你出出主意。”
“倒不算难办,只是……”
“只是什么?”
裴真半晌没吭声,忽地话锋一转:“父亲前日去钟秀山赏枫,可去过山顶的金灵寺?”
裴殊道:“去了,听闻金灵寺很灵验,我顺道进去上了炷香。”
裴真接着问:“父亲见到住持净尘大师了吗?”
裴殊摇头,慢慢撇着茶沫:“你问这些做什么?莫非金灵寺和陛下派的差事有关?”
“父亲猜得没错。”
裴真指尖轻敲着桌面,目光落在火光赫赫的九枝灯上,说:“陛下命我前往金灵寺请净尘大师下山,在段府作法诵经,超度亡魂。”
裴殊闻言手一抖,热茶溅到手背上,他顾不上擦,急忙追问:“超度亡魂?度谁?陛下怎会突然想到此事?”
裴真默然片刻,对上父亲惊疑的双眼,沉缓道:“陛下对我说,九月十七的夜里,他见到了段昀。”
“见微!”当时天鸿帝坐在御座上,稚嫩的面孔充满恐惧,“你不知段昀看着多可怕,浑身黑气,眼珠是血红色!”
裴真低眉敛目,安抚道:“陛下是真龙天子,妖魔鬼怪不敢冒犯,应当只是做梦。”
“小福子也说是梦,但,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