饲鬼(26)
“段昀。”
净尘站在原地未动,语调依旧从容平和:“你可知裴施主身中邪术,如此拖延下去,不出两日便会生机断绝,魂飞魄散。”
段昀倏然停住了。
净尘眼底泛着淡金的微光,目光凝聚在裴玉胸口的位置:“你若不信老衲,可问问裴施主,是否贴身佩戴着一枚骨符。”
“骨符?”段昀瞳孔紧缩,“那不是平安符吗?”
他低头看着裴玉,右手松开了缰绳,指尖探向裴玉交叠的衣领。
裴玉虚弱至极,脸颊如薄霜般白得惊人,眼睫无力地低垂着。他至今没昏睡过去,全凭强撑的一口气,但已经没有余力倾听他们说话,一直安静地待在段昀怀中。
直到此刻段昀捏住了他颈间红绳,一种极端的恐慌突然从心底升起。
不、不行!不能让段昀碰它!
坠在胸口的骨符被挑出衣衫的那一刻,裴玉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抓住了它。
他死死地攥着骨符,仿佛溺水者抱着浮木不肯放松半点,迸发出一种燃尽生命的固执。
段昀像被无形的利爪勾住心脏,他没敢硬抢,尽量放柔语气:“我不碰你的符,让我看看它,只看一眼就行。”
“……不,”裴玉唇瓣颤抖,手掌攥紧骨符藏进氅衣里,“不行……”
他仰起脸,用那双失焦的眼眸去看段昀,嗫嚅恳求,犹如濒死时无助的呼救。
段昀牙齿咬得咯吱作响,不由自主地想起裴玉说过的话。
“溯光,你碰了它,我就会死。”
其实他也怀疑过所谓的平安符没那么简单。它看上去太邪性了,不像驱魔辟邪的东西。
可是他不敢赌。
万一净尘骗他呢?
万一摘掉符,才是真的害了裴玉呢?
段昀喉骨滑动,松开那一截红绳。
“没事了,别害怕,我不会碰它的。”他沙哑道,掌心顺势按住裴玉后颈,将人安抚地推回胸膛间。
紧接着他扭头看向净尘,视线锋利而阴狠:“骨符又如何?我怎么知道你的话是真是假?”
“出家人不打诳语,老衲所言句句属实。”
净尘往前走了半步,抬起左手,指尖虚指裴玉额头:“此乃道家邪术,以身饲鬼,倒行逆施,你且睁眼看看罢。”
随着净尘话音落地,裴玉心中的恐惧达到了极点,不自觉地开始发抖,他竭力蜷缩身子,想躲避即将降临的一切。
无法抗拒的力量涌进体内,将那些封在脑海最深处的记忆捞了上来。他无处可逃,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宁愿自己此刻灰飞烟灭。
他在恐慌与绝望中丧失了所有感知,听不见段昀的呼唤,耳中只有尖锐的嗡鸣。
意识在慢慢下坠,穿过一幕幕上浮的往事画面,坠入暗寂的深渊。
“裴玉?裴玉?”
段昀神情变得异常恐怖,血红的眼瞳缓缓抬了起来,投射的目光不含一丝人性。
“你把昭华放——”
裴真被黑煞凝聚的人影扼住了脖子,声音戛然而止。
“嘘。”段昀似疯似癫,嗓音带着怪异的战栗,“裴玉睡着了,你不要出声。”
他身上的黑煞越来越浓,不断往四周弥漫,凝出一个又一个面目狰狞的人影。
“你们为何要来我家?”段昀视线停在净尘脸上,自问自答,“……你们要抢我的裴玉。”
净尘并未反驳,口中默念经文。
段昀抱着裴玉,像担心惊醒他似的,吐字极轻极慢:“你们该死。”
然而下一刻,他耳边响起一声清晰而柔和的低唤。
“段昀。”
是裴玉的声音。
他猝然回头,周遭一刹那间换了天地,晦暗阴森的庭院无影无踪,众人眼前是一片乱石丛生的山崖。
段昀眼睁睁地看到裴玉与他擦肩而过。
彼时裴玉还未病骨嶙峋,他身形消瘦,脚步却很稳定,站在崖边如一株挺拔的修竹。
山风从远方吹来,他淡青色的发带随风飘起,近得令段昀触手可及。
段昀如坠幻梦,怔怔地抬起手,指尖却直接穿过了飘扬的发带。
“此为记忆幻影,是裴施主过往经历。”净尘平静的声音悠悠响起,“你看过便知前因后果。”
夕阳余晖下,裴玉披了层浓艳的霞光,眸底折射出一点灼目的金红,浓墨重彩犹如画中人。
他望着遥远的群山,喃喃自语:“我不能让你做孤魂野鬼。”
第15章
“前面那座便是积云山。据说是因山中有奇景,晨昏之时霞云满山,所以取名为积云。”
镖师指着远处高耸的山尖,对裴玉说:“以前山里有座宸阳观,香火很旺盛,走镖的兄弟途经那里,还能进道观讨碗水喝。谁知三年前来了一群土匪占山为王,他们人多势众,我家镖局惹不起,就没再走过积云山了。”
裴玉仰头遥望山尖,面容在天光下显出冰雪般的孤冷。
“我去年冬天来过。”他说,“只是大雪封山,进不去。”
镖师惊诧道:“你来过?去年可没人敢来这边。当时官府派兵剿匪,恰逢九月突发雨灾,山石崩塌,洪水漫灌,官兵和土匪都死在山里了。从去年底到今年开春,方圆百里都没人。”
裴玉有点出神,半晌没吱声。
镖师扭头看他,咧嘴笑着说:“不过言归正传,要不是山匪死光了,我也不敢接你的活。”
裴玉提了提唇角:“有劳吴镖师一路辛苦。”
“嗐,说什么客气话,收钱办事自然得尽心尽力。”
吴镖师左脸有道狭长的刀疤,笑起来疤痕像蜈蚣似的扭动。他自知笑容丑陋,很快压住笑,瞧了眼天色,说:“裴公子,时候不早了,咱们赶紧进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