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句问话,浮帝的面色有些无奈,旋即停下自弈,手臂撑在膝头揉了揉额心,另一只手则伸出双指,略微一动便捻住几缕从额心引出的游丝,状若记忆游丝的样子,可那不过是他愁绪罢了。
他任游丝飘荡在眼前,又动双指斩下一缕发丝,明明满头墨发,斩下的瞬间却变成了花白的银丝,银丝缠上游丝,形成茧房似的将之层层困住,最后落到地上。
他重复了多次这番动作,像是认真消灭烦恼似的,回答璇瑰的话则不过是顺便:“我怎会不相信你,你想做的事情总能做成。犹记当年送你和潆儿进天机阁研习,她耐不住性子燎了天机上仙的胡子,兰阙带她一起给天机上仙道了七日的歉,你却制出了挑不出任何问题的传音镜,那时我便知你的能耐。”
“可你仍旧偏爱她。”璇瑰斩钉截铁地说道。
“难道不是因为你想要的爱我无法回应?”又是一颗银茧落地,浮帝淡然答道。
他总是将人看得那么透彻,令璇瑰觉得在他面前像是失了衣衫似的,闻言久久说不出话来,哀意泛滥。
浮帝低头看向地面,略拂了下手,一阵短促柔和的金光闪过,那些银茧已经消失了,被他悉数摧毁。
璇瑰不免觉得,他怕是恨不得将她也像这地上的愁绪茧一样抹除,可如今情势已变,早非他能一手遮天。她冷声开口:“我自有法子令魔族在这三界之中立足,你敢不敢和我赌,要不了一个月,伶舟山外的阿修罗就会退兵。”
他已经开始继续自弈,答道:“赌必致贪,我从不赌的。”
璇瑰恨他这副万事不起波澜的样子,恨透了,即便明知他已白头忘情,他的一切行为都有缘由,可她还是不能原谅,更为无法让他产生涟漪而唾弃自己,到最后只能怪她爱错了人。
“看到我堕落到如今这般地步,你大抵在心中后悔当年点化了我罢?”
“伶舟山中,南烛花下,是我给了你第一缕灵识,那时不曾想到你会成为魔尊。”他与龙潆不同,明明神寿亘久,却从不以记性不好为说辞逃避,他什么都记得。“岁数大了,愁绪越来越多,还是需要十方冥盒。”
然寻常的十方冥盒承载不住他的愁绪,必须得用上古遗留下来的那个,他凭空比划了两下,很快便呈现出一抹虚幻的画面,绘的是十方冥盒的样子,同璇瑰道:“兰阙惦记我这盒子许久了,当初决定归真时,我便送给了他,如今人已不在,你就叫那丫头下次来时顺便带给我罢。”
璇瑰当即怔在原地,那盒子的模样太过熟悉,正是兰阙在密室中贮藏灵识的盒子。她以为兰阙不过是在留后手,此时才察觉不对,浮帝抽出的游丝是透明的愁绪,并且是从额间引出的,与记忆相同。可当时看到兰阙的动作,却是从心口抽出,夜晚房中昏暗,依稀看到游丝的颜色似乎有些发灰……
意识到自己似乎无意酿成了大祸,璇瑰颤声问道:“他才不到十万岁,要你的十方冥盒做什么?十方冥盒除了能够贮藏愁绪,还能,还能……”
浮帝笑着看向她,仿佛已经看穿她和龙潆所谋之事,语气却平静得有些残忍:“他用来藏邪念。”
璇瑰大惊,转身跑出寝殿,她如今不能贸然前去天宫,只能靠传音镜给龙潆传话。可此时龙潆大抵还未历完凡尘劫,兰阙的邪念入蚩尤血棺已过七七四十九日,天宫尚无异动,她只能寄希望于兰阙晚上几日才能复活,且龙潆赶紧回来,否则什么都晚了。
浮帝不怪她的无礼,起身踱到窗边,正对上立在院中的闻蛩关切的视线。他伸手指了指远天,提醒闻蛩一同看过去,今日无雨,空中却乍起了斑斓的虹桥,依稀可以听到神雀报喜的鸣叫。
浮帝喃喃自语道:“回来得倒是比我预想的要早。”
第208章 太上忘情(03)
龙潆在上清宫中缓缓睁开双眼,尘寰大梦一场,五十年风霜雨雪,孤寡而来,孤寡而去,她不禁蜷起身躯,像是仍从那一剑的伤痛中没走出来,徒留一声叹息。
虹桥自上清宫穿云而下,洒满凡间,神雀缭绕满院,栖于古树之上,久久不愿散去。仙娥争相入内,欣喜言道:“上神醒来了!”
或是同她道喜:“恭喜上神渡劫成功!”
她撑起女君的威仪,起身下床,饮一口茶水润喉,旋即拂袖命她们退下,反而问起焕锦:“焕锦可回来了?”
最后出去的仙娥连忙答道:“倒是有些日子没见到焕锦仙君了。”
话音刚落,焕锦比楼池还来得快,手中执着个卷轴急匆匆地跑了进来,刚一进门便定在原地,远远与坐在那儿的龙潆对视,喜不胜收,语气又含蓄克制:“上神,醒了?”
说得好像她不过真的睡了一觉而已。
龙潆颔首,盯上她带来的“贺礼”,勾了勾手:“我就知道你会将它带回。”
“听闻上神在凡间去世时是看向这幅画的,焕锦便知这幅画意义不同,景宁帝将画一并葬了砀山皇陵中,上神别怪焕锦叨扰亡魂才是。”
“哪有什么亡魂,不过是具凡胎罢了。”
龙潆接过画卷,施法将画卷展开,悬在空中,正是那副《潜龙问鹤图》。
阿僧祇劫之时,此画落在肃慎郁手中,画上唯有一条赤骨银龙,那笔触一看就是出自兰阙,不知为何遗落到了凡间,倒是恰巧经由她手补上白鹤。一晃凡间千年过去,肃慎国改名易号,《潜龙问鹤图》也不知所踪,历凡尘劫时,她后来想起这幅画,耗了不少心思去寻,总算找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