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半生光明磊落,从未对任何人有过丝毫的欺瞒,亦是今日头一次破例,寻了个模样差不多的果子诓骗易水悲。可到底心中难安,临到门口又转身回去,将雪山紫玉取了出来,一同赠与易水悲,当作赔罪。
送走易水悲后,他赶紧去见宫落缘,她身负重伤,面色苍白地躺在昔日闺房之中,醒来后第一句话竟是问他:“优昙婆罗果在哪儿?”
床边的托盘上正放着伤药,还有一枚红艳的果子,正是真正的优昙婆罗果。她面露喜色,连药都不肯喝,拿起优昙婆罗果便要出门,身上只穿着件干净的里衣。
他拿起绛红色的掌门衣袍拦住她,劝她穿上,她却回头看向地上残破的翠衫,剜心地说:“我一向不喜红色。周郎还在等我救命。”
那一刻他便知道,她心不在此,他所能做的,只有送她安然下山。
我在门外站了这么久,即便有暖玉傍身,脚底还是笼罩着一股驱不散的寒意,不禁频频搓手,抬头对上易水悲的视线。房中已经许久不曾有过动静,易水悲破门而入,怒视宫徴。
宫徴似乎并不意外他会来,哀莫大于心死,坐在那儿一言不发,似对所有的事情全都供认不讳。易水悲并非仁慈之人,拔刀上前,我心中一惊,挡在二人中间:“你别冲动!”
易水悲冷笑道:“他既敢骗我,就该付出代价。”
我给公子郁使眼色,公子郁也上前来打圆场:“对,莫要冲动。眼下在天亘山中,他乃天亘山代掌门,还需从长计议。”
易水悲道:“我就是看在天亘山的份上,今日才手下留情。早在我拿优昙婆罗果时,我故意唤他‘宫掌门’,他不曾纠正,我便觉有恙。”他看向宫徴,同宫徴说:“我给了你机会,你自己不珍惜。”
宫徴无言,我赶紧说:“眼下你杀了他也无用,还不如我们赶紧下山去追优昙婆罗果,说不定还来得及。”
我其实明知来不及,只是为了制止易水悲,正所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我对此看得极开,一切因缘天定,天意要我得不到这颗优昙婆罗果,天意不准我根治顽疾,那便是我的造化如此,唯有承受。
可宫徴显然爱惨了宫落缘,像是生怕易水悲去找宫落缘的麻烦,骤然开腔:“来不及了,还不如杀我。”
好不容易被我和公子郁挽回些许的局面立马又回去了,易水悲出手,我奋不顾身地冲上去抱住他的腰,公子郁也立在旁边虚虚抬手阻拦,生怕易水悲一刀无眼刮上他,宫徴作为罪魁祸首,竟是最怡然的一个,始终坐在榻上,淡淡地看着。
江忍想必见公子郁迟迟未归,找来找去找到了这儿,站在大开的门外拔剑,叫道:“公子!我来护你!”
眼看局势已经够乱,还有来添乱的,我实在是无计可施,只能故伎重演,立马松开易水悲的腰,咣当一声倒在地上。
我这戏做得未免太足,倒得忒爽快了些,原本不过心痛,身上又要添些青紫,实在是亏。倒下之前我给了公子郁一个眼神,他显然看懂了,使出浑身的力气大叫道:“清璧姑娘!”
很好,这下我还耳鸣了。
第36章 优昙婆罗(16)
宫徴本就愧疚于我,见我晕倒,也焦急起来,想将房中的床榻借给我:“快把她抱进去。”
易水悲将我横抱起来,却并非往宫徴的床榻去,而是转身出门,外面刚停不久的雪又下起来了,他信不过宫徴,铁了心要带我回南苑客房。
宫徴见状自觉无颜挽留,公子郁阻拦道:“雪又下起来了,不如先在这儿歇息片刻……”
易水悲没作理会,分外坚定地向南而行,我在他怀中不敢睁眼,雪花纷纷打在我的脸上,有些凉,有些痒。从山北到山南不近,至少也要走上一刻钟,雪越下越大,山路难行,拖累人脚程,我整个人放松地让他抱着,呼吸之间皆是他身上的竹香,倒像是真的醉晕过去了。浑浑噩噩之下通感那个痛晕过去的夜晚,他也是这样抱着我,将我带到无春客栈……我忽然觉得愧疚,不该如此诓骗于他,可我现在又不敢睁眼,他发现我戏弄他,怕是要把我和宫徴一块给解决掉。
穿风掠雪不知多久,终于回到客房,这一路分外安心,天色已晚,早在宫徴房外偷听时我便觉得困了,此刻一沾床榻,便进入了梦乡,将一切暂时抛诸脑后。
次日清早,我猛然睁眼,生怕一夜之间生出什么变数,连忙叫了声:“易水悲?”
自然无人答我,我赶忙下床,跑向门口,忽觉榻上坐着个人,转身一看,那人一身黑衣,旁边立着把刀,除了易水悲还有谁。我还没彻底清醒,睡眼惺忪地看向易水悲,语气带着些撒娇的意味:“我叫你,你怎么不理我?”
他无声饮茶,又不理我。
我坐到他对面,也倒了杯茶解渴,接连偷看他的神色,试探开口:“你可又去找宫徴了?”
易水悲不答反问:“找了又如何?”
我同他说起禅机来:“你可知‘诸行无常’四字?世间万法万物,悉皆无常,我们不过凡夫俗子,无法控制这些。”
他嗤之以鼻:“弱则弱矣,你倒是会给自己找借口开解。”
眼看说这些没用,我像哄孩童似的给他分析眼前的情况:“你不信‘命里无时莫强求’,那你信不信‘舍得’?我没得到优昙婆罗果,根治心疾,可宫徴却给了我们雪山紫玉,此后我便不再畏寒,若是心痛还可以用来缓解痛症,简直是一举两得呢。若不是宫徴换掉了优昙婆罗果,他也不会给我们雪山紫玉,此为‘有舍有得’,你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