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匪(144)
那人看见他,先是眯了眯眼,而后道:“你就是薛鸷?”
原来听说他出身草莽,是个横霸登封多年的匪首,洪铮还以为他会是个胡子拉碴的粗野大汉,却不想看上去竟这样年轻。
他打量薛鸷时,薛鸷自然也在打量着他,见他约莫有四五十岁的年纪,乌发里已掺杂着不少银丝,可眼神却刚毅凌厉,全然不见什么老态。
“洪铮?”他反问。
这人不回答他的话,反倒大喇喇地来到他桌案边,掀袍坐下:“拿水淹鞑靼营地那事,你干的?”
“我要报仇。”
洪铮冷笑:“不知轻重!”
薛鸷也在他对面落座:“反正也不可能谈拢,总还要再打起来的,不如由咱们抢占先机。”
“他们胃口那样大,咱们加起来才多少兵,能把他们吓到退兵回去吗?”薛鸷盯住洪铮的眼,“想要赢,唯有下这一步险棋。”
“你一个草莽之辈,懂什么?军队里,最忌讳的便是你这种独断专行、不谋而妄为者!”
“老人家,”薛鸷原想他是那位曾击退过鞑靼数次的老将,自己该对他放几分尊重,可听他这样的语气,心里不免也有了几分火,“你也是老了。”
“怕死就别来,倘若咱们大宁一开始就集中所有兵力和他们打,就是打个两败俱伤,也比当‘逃兵’好看!”
“何况你这老东西一开始就看不起我,也没打算跟我商量,不是么?”薛鸷道,“从金陵城到东都要走几天?说好初四初五日就到,你以为我们这几千兵马是有三头六臂,任凭鞑靼怎么打都死不了么?”
“好容易把城守住了,你还在这里胡乱掰扯什么?鞑靼杀了我多少弟兄,我引水淹了他们后方辎重难道对我们没利?”
洪铮见他这般说话,却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心想,这果然是个有心气的人,否则东都、登封,绝对守不到今日。
他原来是打算到了登封,便将薛鸷身上副将的身份拿掉的。
一来薛鸷手里已不剩多少兵了,二来他当了这么多年武将,明白沙场上最忌讳自个家里闹内讧,一山不容二虎,倘或他们意见不和,反倒要害得己方损兵折将。
兵寡还想要打胜仗,上下同心才是最紧要的。
三来……他听说薛鸷是匪寇出身,多少有些瞧不起他,觉得他能把城守住,却未必有脑子同自己合作。
见他不说话了,薛鸷皱起眉:“死老头,你没话说了?”
洪铮仍然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程穆清殉国了,你如今跟了我,接下来一切就都得听我的。”
薛鸷不喜欢他这样的语气,当即就要反驳。
可不等他开口,洪铮便道:“如今你手里还有多少将士可用?剩下那些兵只听我的命令,若不想叫你那些兄弟白死,你只能听我的。”
第75章
薛鸷已经一连三日都没合过眼了。
这几日两边大小战事不断, 双方或打或守,日夜不停地打了十几场,眼看始终僵持不下, 薛鸷便趁着暂时休战的空档, 招呼也不打一声, 就闯进洪铮营帐内, 想要和他单独谈一谈。
连打了这几日, 洪铮脸上也难免有了几分疲态, 他看了眼闯进来的薛鸷,也不意外:“坐吧。”
说着, 他就给薛鸷也倒了一碗浓茶。
并肩作战了这三日,两人之间也没了一开始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
昨日夜里,洪铮被来偷袭的鞑虏一剑刺伤了腰腹部, 这事只有薛鸷同他几个心腹知道, 毕竟如今这场战局里,他们大宁本就不占什么优势, 这会儿若是主将遇刺的消息被传出去, 必定会动摇军心。
“还是老了, ”洪铮忽然说, “若是从前还年轻时, 这点小伤, 我照样能把这群鞑虏打得落花流水、惨败而归。”
“又吹?”薛鸷将那碗浓茶一饮而尽, “你这把年纪,本就该服老了。”
洪铮已经有点习惯了他这毫无规矩的言词, 心里只安慰自己,至少薛鸷是个表里如一,把欲|望和情绪在脸上写得明明白白的一个人。
这样也好, 倒不用再分出什么心思来防着他了。
顿了顿,薛鸷终于低声道:“咱们这么打下去也不是办法。”
“他们的部分辎重被我引水淹了,粮草补给又被我们切断,眼下他们也是被逼急眼了,只想迅速取胜,”薛鸷说,“他们自个先乱了阵脚,这对我们倒有好处,只不过他们的兵还是太多了,咱们一时半会儿压根没法将他们拿下。”
“如若再缩紧包围圈,容易让他们作困兽之斗,打也不是不能打,就是不够稳。”
洪铮也道:“能到这里的就是殿下眼下所能调动的所有兵力了,若是在这里全军覆没,那之前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薛鸷问:“你有想法吗?”
“我先听听你的。”洪铮道,“我是老东西,不中用了。”
薛鸷听出来他在讽自己,于是笑道:“老东西,你没听说过‘壮心未与年俱老’么,不必妄自菲薄。”
洪铮面上有些惊讶之色:“你读过书?”
“算学过一些。”
薛鸷紧接着又说:“我想咱们能不能故意放他们撕开一道口子‘逃’出去,把他们逼去上京。”
“我们不能‘放’,得让他们自己‘选’,否则好容易才打到这里,他们未必肯撤退。”
“把战线拉长对我们的好处绝对是更大的,一来他们自己家里头‘着火’,要是能就此主动撤兵回去最好,若不能,咱们也有了喘|息的时间。”
洪铮沉吟了片刻,而后道:“但若放他们回上京,我们好容易才截断了他们的粮草补给,这不就白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