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匪(146)
每回梦见这个,他便总是带着恐惧喘息着惊醒起来的。
不仅是梦里,就是醒着,他也在心里控制不住地想过无数次,这个人死在战场上、尸骨无存的景象,他以为想的多了,真到了那一天,也就不怕了。
可是事与愿违,哪怕薛鸷已经平安归来,那股恐惧依然存在他心里,在看见他的第一眼,就再一次汹涌了起来。
……
薛鸷这一睡下去,便足睡了两日才醒。
此间夜里他身上有过几次发热,倒是有惊无险,郑先生为了让他起来吃药,一针下去把人催醒,他见是沈琅递过来的药碗,看也不看,便一口饮尽,随后倒头又沉沉睡了下去。
薛鸷醒来的那个清晨,沈琅正试图掰开他的嘴,用帕子裹着手,要换掉他压在舌根底下的那片人参。
谁料他才刚裹好那片人参,薛鸷便忽地睁开了眼,他紧紧攥住了沈琅的手腕,要说话,可却被手掌心里传来的疼给打断了。
鏖战数日,他身上已经不剩几块好皮了。神经绷着的时候倒没觉得有多痛,如今躺在天武寨里,先前没受的疼便一股脑地反噬了过来。
只是他不愿让沈琅看出来,因此并没有吭声叫痛。他似乎想开口说话,可却只是怔怔地盯着沈琅发起了呆。
“怎么?睡傻了?”
听见沈琅开口,他才缓过劲来,薛鸷笑了笑,缓缓抱过去,把头轻轻地埋在他脖颈间。
他很少这样安静,沈琅把手也轻轻地搭在他背上:“你打了胜仗。”
“也不算胜。”
“疼不疼?”
薛鸷顿了一下,才道:“不疼。”
“你手上都没一块好皮了,还嘴硬。”
薛鸷笑了笑:“没伤到要害,这些也就是皮外伤,养养就好了。”
见沈琅始终都没有什么笑模样,薛鸷于是故意逗他:“现在好了,咱们两个人,如今就只能凑出一对好手好脚了。”
可是沈琅并没有笑。
于是薛鸷也就笑不出来了。
沈琅让邵妈妈煮了些汤面送来,薛鸷睡了这两天两夜,一嗅到面汤香气,便忽觉已饿得眼冒金星。
只可惜两只手上缠满了麻布,眼下他连筷子都拿不了了。
沈琅怕他掌心里的伤口又裂开,因此只好捡起竹箸喂他,薛鸷一开始倒很觉享受,即便那面压根没喂进他嘴里几口,他也不着急。
直到眼前发黑,真要晕了,他才伸长了脖子,用嘴去接沈琅递过来的面。
他吃得狼吞虎咽,沈琅才刚把竹箸放下去捞面,他那头却早已把面咽了下去。
还没等沈琅开口制止,他便果真如沈琅预想的那样,一下呛到了,而后弓着身子猛咳起来。
沈琅连忙放下竹箸,替他拍背顺气。
薛鸷呛得眼里都冒出了一点泪花,等他止了咳,沈琅手才又扶住那竹箸,刚要替他夹面时,就听他突然问:“怎么不见三哥?”
“他有事忙。”
“忙什么?”薛鸷问,“怎么也不来看看我。”
“忙完了就来看你了。”
薛鸷抬眼看向沈琅:“真的?”
沈琅终于还是道:“薛鸷。”
“……他死了。”
薛鸷沉默了半晌。其实他心里早已预料到了,可是听见这个答复,还是觉得缓不过神来。
“怎么……死的?”
“自缢而亡。”
沈琅接着说:“我让人将他葬在后山上,给李三夫人和……豚儿,也立了衣冠冢合葬。”
“嗯。”薛鸷低着头,忽然哽咽:“死了太多、太多人了。”
“数都数不清……太多了。”
每一个天武寨的兄弟,薛鸷都可以叫得出他们的名姓。可他没有数、也不敢数。
“三哥的屋里空了,我回来,谁都不提他,他也没了,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薛鸷喃喃道,“沈琅,我知道。”
说着,他忽然失声大哭了起来。
沈琅只能上前抱住他,任他将自己的衣襟哭得透湿。
第76章
薛鸷只在寨中待了约莫三四日的光景。
才有些缓过劲来, 山下便传来消息说,南边那位小皇帝想见他一见。
薛鸷拿不准注意,便回到沈琅屋里把话对他说了, 随后他半开玩笑道:“也没拿圣旨来, 我若不去, 算不算抗旨不遵?”
“来送口信的是什么人?”
薛鸷道:“好像是洪将军的亲兵。”
沈琅思忖了片刻, 而后才说:“既是他的人来送信, 说明豫王对此事必然是默许的态度。”
“那小皇帝为什么想见我?”
沈琅轻轻摇头:“不是他想见你, 大约是他背后的蒲家想试探你的口风,借机拉拢你。”
薛鸷并不大明白他口中的“蒲家”“团家”都是些什么人物, 但还是道:“我都听你的。”
“嗯。”沈琅说,“我和你一起去。”
两人于是收拾妥当下了山,因这消息到底是从洪铮处传来的, 所以沈琅便要薛鸷到洪铮那里先打探打探消息, 问个明白。
这几日东都往南的几个城池,原来或逃或躲的百姓又回来了大半, 由官兵们牵头, 开始了修缮城门之务。
去往东都的路上, 沈琅偶然掀开车帷往道旁看了眼, 薛鸷却一把攥住他手腕, 低声道:“别看。”
从那掀开的一角, 沈琅虽只看了个大概, 可也觉得触目惊心。
那些将士的尸体被搬移到了道旁,横七竖八的堆放着, 这几日虽然天冷,但还没到落雪时候,几日下来, 四处都是令人作呕的阵阵腐臭味。
沈琅不由觉出几分心悸来,倒不只是因为那尸山肉海的场面,只是他忽然想到,若是棋差一着,身侧这个人说不准也要躺在这一堆腐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