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匪(6)
邵妈妈原舍不得走,可又想起来那边还压着许多男人们换下来的脏衣裳没洗,于是便依依不舍地把沈琅放下了。
她才起身,沈琅便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地喊她“妈妈”,邵妈妈偷着抹了一把眼泪,转身拍了拍沈琅的手背:“我洗完衣裳就回来。”
她心里总怕这是最后一面,于是咬了咬唇,又低声道:“你好好地在这儿等妈回来,妈很快就来。”说罢便急匆匆地走了。
傍晚天将暗时,邵妈妈跟着一众女眷们去小溪边捣衣,女人们一边干活一边有说有笑,只有邵妈妈心里始终记挂着沈琅,时不时偏头用衣裳蹭去眼角的眼泪。
沈琅是她从小带大的,入府给沈琅做奶娘前,她还有个女儿,那孩子先天不全,没出月就病死了,为这事,她婆母总奚落她,随后又听人说那沈家在找奶妈,便撺掇她丈夫把她送了去。
她那时很年轻,又是庄户人家里出来的,手脚很是结实麻利,样貌也比旁人略好些,于是就这么被他们家给挑中了。
原想着等沈琅大了,她便能抽空回家里看看,谁知那天她难得告了假回去,却见她丈夫早拿她寄回去的月钱纳了个美妾,再看那女人的肚子,已是一副即将临盆之态。
她登时对这男人寒了心,随后便只一心扑在沈琅身上,丈夫再来管她要月钱,她便也咬死了一分钱不给,那男人来闹也只管他闹,左不过是她被人嚼几句舌根,背后奚落两句罢了。
沈琅是沈家独子,又只肯认她一个奶母,她心里有底气,况且老太太和大娘子也不希望沈琅身体的异样有更多人知道,无论换了哪个伺候的人,也不可能把她换走。
如今沈家骤然没了,沈琅统共只剩她这么一个妈妈和个不大不小的小厮,她也只剩沈琅这一个儿子,若是他就这么一病死了,邵妈妈真不知道自己以后要怎样过了。
正当她在一旁发愣时,旁边那老妪忽然用手肘碰了碰她:“好好的,干什么又哭起来?”
邵妈妈低头拭泪,没吭声。
这老妪当然知道她近些日子哀泣不止是为了什么,可她和邵妈妈同住了这些日子,多少也听说了她那儿子又病又瘫,就是费力将他救活了,在这土匪窝里,他以后的日子只怕也不会好过。
说难听点,她那便宜儿子好歹也过了十来年衣食无忧的富贵日子,与其后来再吃那些苦,倒不如就这样痛痛快快地死了的好。
只是她冷眼旁观到今天,还是对身旁这个妇人起了些许怜悯之心。
于是她叹了口气,又对邵妈妈说:“行了,等洗完这些衣裳,我跟你去看看你那儿子。”
邵妈妈睁了睁眼:“……果真?”
“我骗你做什么?”老妪道,“只是我医术不精,也只会些三脚猫功夫,好与不好,得看他自己的造化。”
邵妈妈当即对她是千恩万谢,差点就要给这老妪跪下磕头,可惜最后头没磕成,还被老妪反骂了两句。
邵妈妈带着老妪赶到草棚时,金凤儿已经快吓哭了,听见有人往这来了,立即高呼着要人快来“救命”。
两人离近了一瞧,只见沈琅正翻着白眼,在他怀中不停抽搐着,邵妈妈一见此景,腿差点软了,一把抓住那老妪的手臂,哭着呢喃着:“完了……”
“琅哥儿小时候跌进冰湖里,也是生了这样的病,”她哑着声音道,“老姐姐,求你快救救他吧!”
那老妪闻言一把扯开她的手,急忙上前察看,又忙催促金凤儿:“快别抱着他了,让他平躺下,脸侧过去。”
“这看着像是热极生风了,你把他身上的铺盖取了,”老妪眼疾手快地去解他腰上的系带,又把襟口处扯松了,转头吩咐邵妈妈,“你去打些水来,给他擦擦身。”
邵妈妈闻言立即就跑着去了。
这老妪从前是村里的稳婆,自小便跟着铃医父亲学了些行医的本事,如今眼见这沈琅半只脚已经踩进鬼门关了,当即也顾不得许多了,打开药箱翻出装银针的布囊便开始给他施针。
等到邵妈妈打水回来时,沈琅看上去似乎已经缓过劲来了,好歹不再抽搐了,眼神也清明了许多。
“明儿我再给你拿些药,你按时煎给他吃。”
邵妈妈忙放下水桶,抓住她的手连道“多谢”,那老妪赶忙把手拽走了,无奈道:“好啦,也别谢我,我也是听你夜里总为你这便宜儿子哭,听得我心烦得睡不着觉。”
两人在旁边说话,才刚跟着老妪一块来的男孩子趁着没人注意,悄悄地去阿奶的药箱里偷摸出两颗蜜饯来。
与此同时,被金凤儿半扶着靠到稻草垛上的沈琅掀起半帘眼皮,沉默又乏力地看向这个男孩儿,他脸脏兮兮的,眼睛虽不大,但里头的黑眼仁却格外显眼。
似是怕沈琅张口和他阿奶告状,这男孩子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到沈琅近前,从手里捡出一颗黏糊糊的蜜饯,胆怯地放到沈琅手心里,然后就一阵风儿似的跑回了那老妪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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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着又过了十天左右,沈琅才大好了,只不过平时还是觉得有些冷,到了夜里睡不好又总发虚汗。
邵妈妈和金凤儿平时手里总有活干,不能时时看顾着他这边,只不过这山里多少有些蛇虫鼠蚁、狼虫虎豹,何况沈琅又走动不得,连解手都是件麻烦事,因此两人至多两个时辰,便要过来看上一眼。
这日黄昏时,沈琅隐约听见不远处传来了两个男人的说笑声。
“我听人说,那些富贵人家里不仅是妻妾成群,也好弄这些个‘兔子’来换换口味。”其中一人故意压低了声音,但这柴火棚四面漏风,沈琅耳力又极好,因此听得很是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