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匪(67)
李云蔚点了点头,接着半开玩笑地看向他:“没想到如今连我们大爷也开始未雨绸缪起来了,从前我说这些,你还讥嘲我活得太小心。”
薛鸷微微一笑:“小心驶得万年船嘛,再说咱们天武寨如今蒸……蒸什么来着?”
“蒸蒸日上。”李云蔚道。
“是了,蒸蒸日上。”薛鸷扫了眼厅内那些或站或坐的土寇,“寨子上下两千多条人命,谨慎些没什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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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凤儿提着漆红食盒推门进屋:“哥儿!”
他小跑着来到桌案边上,不等放下食盒,便急匆匆道:“我才刚看见大爷他们回来了,如今都聚在那聚义厅里吃酒呢。”
沈琅没什么表情:“是么?”
“哥儿不高兴吗?”金凤儿问,“大爷这回也去了怪久呢,连端午都没在寨里过。”
他没答话,只看了眼金凤儿手里的食盒,问:“今日又吃粽子?”
“不是。”金凤儿说着打开食盒,把里面的碗碟摆出来:“今儿是妈做的槐叶冷淘和粉团,妈说这几日暑热,吃这个很解暑。”
沈琅接过那双木箸,却没有动筷,他轻轻搅了搅那碗槐叶冷淘,忽然道:“他怎样?”
金凤儿一时没反应过来:“哥儿问谁?”
“你刚才说回来的那个。”
金凤儿笑笑道:“大爷全须全尾回来的,哥儿放心。”
沈琅冷着脸:“谁担心他了。”
“是我说错话了,”金凤儿觑着沈琅的神色,小声说,“其实大爷对哥儿也算……唉,哥儿染上疫病的那段时日,大爷听了妈的话,还特地去庙里替哥儿给‘干娘’续上了香火呢。”
说着他忽然又轻轻叹了口气:“若大爷不是土匪就好了。”
沈琅却只是冷笑:“你当他是真心吗?”
“我这样的一张脸,又是这样的身体,这辈子大概也只能招致坏人觊觎,却不会平白无故的有人来……”爱我。最后两个字被沈琅轻轻吞进了肚子里。
他嘲谑地垂下眼,像在自言自语,“他怕我死,不过是担心以后夜里没人的床可上,没处泄|欲罢了。”
金凤儿不敢多言,怕沈琅生气,可心里又觉得他说这话太自轻,也太悲观,于是他犹豫片刻后,还是道:“或许……或许大爷对哥儿真有几分真心呢?哥儿这么好。”
“就是真有,”沈琅的声音忽地停顿,紧接着又笑了,那笑很轻慢,一点温度也没有,“他也只想把我困在这寨里,要我做他一时兴起的玩|物。就像笼子里剪羽的鸟雀。”
“这样活着,倒不如死了好。”
金凤儿听他这样说,慌忙道:“哥儿快别这么说……也怪我多嘴,不该提起这些的。”
沈琅没再应声,他低头吃了口冷淘,方才那些话,他其实也是对自己说的。
昨日午睡时,他又梦见了薛鸷,醒来,满脑子都是那个人的身影。
他想起那日自己从潮热中惊醒过来,浑身酸痛得活像是死过一回了,抬头却看见薛鸷正坐在榻沿上盯着他:“醒了?好点没有?”
沈琅才刚醒,没力气说话,因此只轻轻哼了一声。他嗅到这个人身上有一股香火的气味,和从前他在阿娘身上闻到的有一点相似。
“我才刚去这附近寺庙里烧香,从小到大,这还是头一遭,”沈琅看见他冲自己笑了笑,“我和佛祖说,沈琅此番若能大愈,就折我十年阳寿来换。”
这个匪头的眼神全然不像是在撒谎,沈琅哑着嗓子,声音发虚:“……大当家好慷慨,若到时果真折寿十年,可别怪在我身上。”
薛鸷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你不总说像我这样恶的土匪合该短命么?都短命了,也不差这十年。”
顿了顿,他又说:“沈琅,别再生病了,我心里难受。”
沈琅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总不愿意相信这人说的是真话,可薛鸷的眼神太真了,真得令他心口发紧,逼得他连闭上眼,也能看见那双眼睛。
沈琅一直都很清醒,可唯独关于薛鸷的部分,他想不明白。他觉得自己该讨厌他,甚至该恨他,可他没法否认,和这个人待在一起的时候,他的心其实是快活的。
和薛鸷待久了会烦,可不见时却又忍不住想念。
细想起那些亲密时刻,也不全是薛鸷在强|迫,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便已经矛盾地同这个人一道堕坠在其中了。
这个发觉让沈琅不禁有些痛苦。他对谁动情也不该对这个匪。那日害他痛失怙恃、家破人亡的凶手是匪,将他囚困在这里的人也是匪。
他不该为了毒药丸上的那丁点糖霜放松警惕。
“吃什么呢?”
窗子忽然被人推开,沈琅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转过头,目光就撞上了薛鸷那张微微醺红的脸,他耳垂上仍扣着那半只碧玉耳环,沈琅注意到他的下巴上隐约冒出了一点泛青的胡茬。
薛鸷对着沈琅露出了一个笑,他故意拖着有些粘腻的尾调喊他:“沈琅。”
“愣什么,不记得我了吗?”
沈琅没说话,低下眼又搅起了那几根面条。
薛鸷推门进屋,他瞥了金凤儿一眼:“你出去玩会儿秋千。”
都不必他开口吩咐,只一个眼神,金凤儿就知道他要赶自己走了,他一边往门边走,一边小声告状:“哥儿这几日又不吃饭了,那一碗凉面,我看他搅和半天了。大爷,你管管他。”
说完,不等沈琅开口,金凤儿就迅速地退出去一步,顺手还把门关上了。
“又不高兴呢?”薛鸷走到他身后,俯下去伸手圈住他的身体,“我都不在,总不能又是我惹的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