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匪(72)
这几日他常在梦里看见的人是祖母,沈琅关于她的印象已很模糊了,只记得那天之后,老太太的身体便迅速地衰竭了下去,只要醒着,不是哭叫便是胡言乱语。
他记得那日老太太贴身的大丫头红着眼跑来对他说:“老夫人吐了好多血!哥儿快去看看吧。”
沈琅麻木地让她推着自己去了。那时他感觉自己的心是空的,听闻老太太已到了弥留之际,他的反应就像是听见今夜要下雨那样寻常。
掀帘进屋,沈琅闻见了一股熏人的药腥气,伴随着一股隐隐约约的、木头腐败的陈腐气味,架子床的幔帐里探出一只枯老干瘦的手,上上下下,似乎在试图抓住什么东西那样抖动着。
“明、明儿。”
沈琅让身侧的丫头掀开半面床帐,老太太半睁着眼,看见是他,喘气声顿时更重了,有个小丫鬟一边哭泣,一边用帕子替她擦去唇角溢出的血沫。
哪怕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了,老太太依然用那种仇恨的目光瞪视着他,她的声调古怪,活像是脖子上漏了个洞:“都……是……你。”
沈琅没出声,只面无表情地盯着她一张一合的唇。
她说,都是你!
我拼死生下了三个儿子,统共就活了明儿一个,是你克死他的。
为什么你不死,为什么你还不死呢?老太太口齿不清地骂,沈琅看见有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
他听人说了,这一次走船,原只有沈皓明一人去的,只是卢绡云不知从哪里听得了消息,说那金陵城外有一座大庙,里头有个方丈,手里有治瘫的偏方,她怕只沈皓明一个人去求药,显得不诚心,因此便起兴一道去了。
沈琅有时候总忍不住想,若是他早放下了,不那么逼她,或早早地就死了,说不定她也遇不上这一劫。
老太太仍在咒骂,沈琅扯过丫头手里的布帕,然后用手隔着帕子捂住了那张不断张合的嘴。
“别吵了,”沈琅很温柔地低声道,“你要死,就安静地死。”
……
屋门突然“吱嘎”了一声,逼的沈琅从回忆中惊醒。
抓住桌沿的指骨微微泛白,他猛地转头,看清站在门口的那个人是仇二。
不是薛鸷。
这人也不说话,只是站在那里。金凤儿方才去厨下拿午饭了,眼下屋里只有沈琅一个人在。
在他的目光注视下,仇二终于动了,他缓步走到沈琅面前,然后朝他摊开手心:“这是不是你的?”
沈琅垂眸看了眼,仇二掌心里放着的是他丢失的那只碧玉耳坠。
“你在哪儿捡到的?”他问。
仇二没好气地:“我哪记得了?不知道哪个草堆里看见的。”
“你要是不要?”仇二又说,“不想要,我就拿去丢了。”
沈琅的眼神在那只耳坠上停了停,好半晌,才终于伸手去拿。他动作时,指尖无意识地轻轻划过了仇二的掌心。
仇二顿时感觉到了一股奇异的痒,他皱了皱眉,倏地便将那只手收了回去。
“多谢。”
见他神情诡异,沈琅随口客套道:“要坐下吃盏茶吗?”
他以为按照仇二的个性,听见这句话,约莫只会没好气地丢下一句“不用”,然后转身就走,可谁知他竟然真的在他对面坐下了。
“那个叫什么金什么凤的上哪儿去了?”
“厨下。”
见沈琅并没有要给自己倒茶的意思,仇二干脆自个伸手去拿茶壶,可倒出来,里头却只有凉水。
“茶呢?”他问沈琅。
“要等金凤儿回来现点。”
仇二看向他的眼睛,只半刻,便又挪开了目光:“三哥常说你这里的茶水好吃。”
“是吗?”
仇二沉默地喝了一杯水,随后又自顾自地再给自己倒了一杯。
两人之间实在没什么话好说,好在在仇二把茶壶里的凉水彻底喝完之前,金凤儿就回来了。
看见仇二在屋里,他像是吓了一跳,面上略微有些怔楞,但很快便又恢复了正常:“……二爷怎么来了?”
“他捡到了我的耳坠,”沈琅道,“二爷好意送来,你快替他去点杯茶来吃。”
金凤儿于是放下食盒,又是碾茶又是候汤,很是忙活了一通。
沈琅以为仇二会等得不耐烦,可他从头到尾都没说话,只在金凤儿上茶时轻“啧”了一声:“有这闲功夫,一亩地都耕好了。”
紧接着,他端起那茶盏,一口气喝掉了半盏。
金凤儿吓了一跳,忙道:“二爷仔细茶烫。”
仇二拧起眉,茶水确实烫,可他偏偏又装成个没事人一样:“什么茶,难吃死了。”
说罢他放下茶碗,便要起身。
临走时,他忽然在沈琅身侧停住脚步:“那谁,耳坠记得收好。”
沈琅看他一眼。
“我知道,这个是大哥送你的,”仇二说着顿了顿,憋了半天,才终于道,“以后别再弄丢了。”
第37章
炎夏六月。
一场阵雨过后, 山林间便蒸腾出了几分溽热暑气。
薛鸷已十来日没踏进过沈琅的屋子,昨日听见李三偶然提起:“这几日暑邪伤人,我听人说沈琅好像又病了, 你知不知道?方才见他妈在熬乌梅饮, 我还去讨了一杯吃呢。”
薛大当家听见“沈琅”这两个字, 便皱起了眉, 他冷声道:“别和我提他。”
他当时忍住了没追问, 算是在李云蔚面前保全了几分面子, 可等夜里回了住所,躺在榻上的薛鸷却又翻来覆去地想起了那个人。
他几次起身穿衣, 可每次走到半途,却都又折返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