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那失忆的白月光(226)
卫狄心头猛地一震,耳边被这话吓得轰鸣,下意识抬眼看着那道端坐的人影:“……皇兄?”
卫昭却没接他话,侧过身去,从案后取出一方漆匣。
匣盖开时,殿内的光芒仿佛都被吸去半分。
黄绫如霞,尚未封蜡,卷首处的墨字犹带着未干的湿意,像是方才写下。
那一瞬,卫狄的膝盖先于理智跪了下去。
“朕的身子不好。”男人低声,语调平稳,“这些年旧伤不曾痊愈,景西回来后又犯了几回……太医的话你也听过。”
卫狄怔住,抬头看他,唇动了动,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一直知道皇兄身体大抵有恙,常见身边有太医随行,可却从没想过竟会坏到要提前写下传位诏书的程度。
“朝政不能空。”卫昭推来诏书,又按下一旁的玉玺,“卫家的江山传承,总要有个交代。”
卫狄脸色瞬间苍白,指节死死抓住绒毯,借此才能勉强稳住身形。
“……陛下……”他低声唤。
“你已经成器,剩下的就都交给你了。”卫昭顿了顿,又补了一句,“皇兄信你。”
“皇兄……”卫狄终于忍不住出声,脱口问:“你……要去哪?”
他看着少年眼中的慌乱,反倒笑了:“朕要去别处过清净日子。”
卫狄听着他仔细安排假死后的后事,心底越来越凉。
“……将朕的牌位,列在皇后之侧。”
他喉头发紧,直到他终于说完,才艰难开口:“若是……我以后有不懂的事……还能去找皇兄吗?”
卫昭闻言,骤然收起笑容,一双墨色的瞳孔盯着他。
他被看得头
皮发麻,原本涌上的不舍和依赖被死死压下,嗓音发干,不敢再与之对视。
“你已经懂事。”男人只说。
看着少年颤着手接过诏书,失魂落魄地往外走,卫昭才缓缓靠回椅背。
“韩玉堂。”
“诶……陛下!”韩玉堂赶忙上前。
他跟着陛下半生,眼睁睁看他从无人问津的三皇子,熬过冷宫、夺嫡、剜骨般的朝局倾轧,踩着白骨一步步走上这把椅子。
如今却在这般寂静中,在只他一人的见证下,彻底交出手中权柄。
“药用完了吗?”
他心口一缩,低下头:“是。今晨是最后一副……奴才亲眼看着殿下喝下的。”
药是他每日亲手所送,为表圣宠,明面上是调养气血的固本之方。
殿下从不疑他,每回都恭顺地接过喝得一滴不剩,还会向陛下报喜,说药“温补得宜”,“夜里不咳了”,“胃口也好转了”。
可谁知——
他喝下的不是补药,是亲兄长递来的温水煮蛙一般的断子绝孙之毒。
至今已整整半年。
“东西呢,收拾好了吗?”
“都好了,陛下,车马俱已在宫外候着,立刻就能走。”他又答。
“哭什么。”卫昭听出他语气里按捺不住的哭腔,偏头看他一眼。
韩玉堂再也忍不住,跪在地上,红着眼眶:“陛下……您不后悔吗?”
男人没立刻回答,只是低头整了整衣襟,指腹在金线织就的龙纹上拂过。
那是他曾握在手心的天下,荣光万丈,如今却只剩最后这一角还披在他肩上。
卫昭忽然笑了:“朕说过,想要的东西,就一定要拿到手里。”
他顿了下,望着殿门外透进的天光,像在看很远很远的地方。
“可一只手只有这么大,哪里拿得下所有呢。”
韩玉堂不敢出声,抹着袖口擦了擦泪。
卫昭嗓音再低了一些,像是只说给自己听,“那么……就只挑最想要的。”
韩玉堂呼吸放轻。
“你说说,这辈子有什么愿望?”
他一愣,抬头。
男人袍角垂地,一只手搭在扶手上,露出清瘦修长的骨节,脖颈微仰,头枕在椅背上,眼睛望着殿顶的雕梁画栋,神情极静,如在半梦半醒之间。
韩玉堂垂下头,想到之后自己那些还什么都不知道的徒弟、干儿子们,心中戚戚。
“朕可许你无边富贵。”
他淡声,“你今日便出宫,做个闲散富翁,顺遂一生。”
韩玉堂一听,整个人像被人从背后拍了一掌,扑通一声跪下,膝盖砸在地上闷响作声。
“陛下!”
他跟着卫昭这么多年,生死都过了一遭。两人年纪相仿,幼时一道摸爬滚打长大。对他有惧,却也早生了骨血般的依赖。
他挨骂时熬夜时也不是没想过撂挑子不干,可真被撵走那刻,反倒不知自己还能去哪了。
韩玉堂伏在地上,像是被掐住了喉咙公鸡:“陛下打奴才、骂奴才,奴才都能受着……可若真是不要奴才了——”
“那奴才这辈子,是真不知道该往哪活了……”
殿中静了片刻。
卫昭终于睁开眼。
那双眼深寒如初,仿佛先前的疲惫与沉默全是假象,此刻落在他身上,冷幽幽的,却带着兴味。
“当真?”他嗓音低极。
韩玉堂红着眼,低头垂得死紧:“是。陛下去哪……奴才便跟着去哪。”
卫昭又笑出来:“那就赏你做我府上的大管家。”
他站起身,广袖一展,语气里带了几分少年人罕见的轻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