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崇润闷顿许久,终于忍不住问:“谢将军往后做何打算?”
他口口声声誓死复仇。
可李崇润觉得,他亦有难以割舍之人。
不像是义无反顾的姿态。
谢世渊果真没有像从前那般立即笃定地回答要复仇。
人就是这样,若是谢家刚被灭门时,他恨不得立即生啖仇人血肉。
可是耽搁了这么久,与俗世的羁绊日深,竟也会生出一些难舍之情。
那要如何呢?
将兵符献上,扶持李崇润。
等着他慢慢羽翼丰满,直到能与檀侯魏铭相抗衡?
不可能!
亲人罹难惨境历历在目,让那狗贼多活一年已是不孝不悌。
难不成要让他继续安享富贵、受八方朝拜,风光个几年再死吗?
谢世渊咬牙,决绝道:“某复仇之心不死,定要去檀州取贼性命。”
他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李崇润将手搭在圈椅上,仔细端详他。
突然觉得,他和缨徽竟有几分想象。
那样憎恨、不舍、贪生、赴死的矛盾神情也曾出现在缨徽的脸上。
一瞬刚硬,一
瞬柔软。
他一怔,好像明白了什么,森森寒意顺着脊背往上爬。
顷刻间袭满四肢百骸。
谢世渊见李崇润沉默,忍不住叫他:“都督,不知谢某所请,意下如何?”
李崇润如梦初醒,皱眉看他,“谢将军,在你们的心里,我就这么信不过吗?”
他乖张过,阴狠过。
可若非缨徽三番五次抛弃他,总是在重要抉择时舍弃他。
他又何至于此?
难道所有的事,都是他自己的错吗?
谢世渊不料他这样说,倒是无措。
斟酌半晌,才道:“不是信不过,只是……人之将死,总是期望将最好的留给至亲。”
他微微垂首,眼眶不自觉红了,“谢氏已经没有人了,就让葡萄替我们,好好地活下去吧。”
李崇润说:“她会好好的。”
四目相对,都是聪明人,已毋需明言。
谢世渊走后,李崇润坐在花厅里自斟自饮。
蓦地,看向隔扇,“徽徽,人都走了,你要愣在那里到几时?”
缨徽这才拖着曳地裙纱,慢腾腾地从隔扇后走了出来。
她曾经以为,一切都不一样了。
在分离的几年里,阿兄成了亲,有了孩子。
已与她渐行渐远。
可是刚才听他要用誓死守护的兵符来换给她一个正妻之位。
听他留遗言一般恳求崇润善待她。
她恍然发觉,其实一切都没有变过。
谢家人一直都倾尽全力、别无所图地爱她。
哪怕彼此之间毫无血缘。
这份爱,真是她此生拥有过的最好的东西。
缨徽不语,只有清泪划过。
李崇润盯着她,问:“你是不是想过,要替谢世渊去檀州报仇?”
缨徽深吸了口气,缄然不语。
李崇润从圈椅起身,慢慢走到她跟前,气愤中含着幽怨:“韦缨徽,你是我的妻,是莲花的母亲!”
缨徽倏然抬头,双目通红:“可是我从哪里来?未见得我生下来就是谁的女人,谁的母亲!”
这副戾气毕现、蛮不讲理的模样,倒像回到了从前。
李崇润一怔,情不自禁想要抚摸她的脸。
挟掉她脸颊上肆意流淌的泪水。
被缨徽偏头躲开了。
她穿着红绫襦裙,纤薄的身体微微颤抖,竭力平复急促的呼吸。
她轻声说:“我知道的,我是莲花的母亲,要对她负责。我的心很乱,七郎,对不起。”
不是真觉得对不起他,只是没有力气与他争吵。
李崇润当然知道。
他读懂了她脸上的疲倦,闭了闭眼。
在自己说出更难听的话之前快步离开。
当然,要加重守卫,特别是贴身的侍婢,换上几个军中的探子。
日夜看管住缨徽,绝不让她做那等离谱的事。
等缨徽察觉到李崇润对自己的监视时,已经是五日之后的事了。
檀侯派出的宣抚使孟天郊要回檀州。
李崇润在瀛台设宴践行,文武朝官作陪。
酒过三旬,孟天郊趁着酒劲,笑着指了指自己身边的郎君,“苏参军擅剑,我见都督身边的中郎将很是不俗,不如让他们两个比试比试。”
他所说的中郎将就是裴九思。
而他身边的郎君,是前几日檀侯派来的录事参军苏纭卿。
三州战乱不休,匪寇不绝。
檀侯担心孟天郊出意外,特意派了苏纭卿带兵来接应。
而这位苏参军,在檀州司纠举六曹。
虽为降将,但仪表赫赫,文采斐然,又善逢迎。
是檀侯魏铭跟前的红人。
缨徽躲在瀛台里的一座瑶楼里。
以穹柱遮挡身体,看着这场热闹的宴席。
如今看似平静的局面下早已成了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她不知下一步该如何,只是想来看看。
那个妖魔般恶毒的檀侯,身边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也许这些人,日后就是阿兄和她需要对付的。
白蕊和红珠帮她,又以莲花做掩护。
这才躲避过李崇润的耳目,偷偷溜了出来。
听到“苏纭卿”这三个字,缨徽不自觉屏息。
然后轻轻探身,想要看一看他。
他约莫二十五六岁。
身着赤锦襕衫,远远望着,肩背平直。
颇有些朗月清风的隽永。
扶风苏氏,是燕燕的夫君。
在谢氏灭门后,他投奔了檀侯。
苏纭卿闻言起身,笑着说:“裴将军是李都督心腹,我这等微末小人,岂敢与之过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