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我可以(285)
柳章一直没察觉,说明她刻意藏匿气息。尾随他,保护他。碰到他遇险,出手相救,不慎泄露了行踪。柳章在床上翻了个身,望着空荡荡的枕侧。
她不该冒险来人间。两人既已决别,他的生死,与她有什么干系。
柳章难以入眠。数着更漏声,三更天了,回南潮夜,被褥闷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他肝火旺盛,手心滚烫。至夜深人静浑浑噩噩睡去,做了个混乱不堪的梦。
梦里也是今日之景。满地鲜血,大雨倾盆,危机四伏。风声如刀。他被卡在死角无路可逃,只听脚步声越来越近,呼吸都停了。滴血刀尖悬停在他眉宇之间,滴答,血掉下来。刀刃贴着他喉管,冰凉刺骨。他是那引颈受戮的死囚。
曾经不知道多少次九死一生都没有这样紧张忐忑。
他怀有不切实际的期待,想在临死前,见一见某个人,至少好好道个别。告诉她自己不是有意食言的。时间不够了,刀刃已经割开喉管,温热的血汩汩喷涌而出。他努力捂住,阻止血液流失,心里焦急,想组织两句遗言。再等一等,等我说完遗言。
他眼前视野越来越黑,心脏在胸膛里狂跳,话到嘴边,像吞了枚苦薄荷,又麻又涩,舌头不听使唤。那句藏在心底里的遗言最终没能说出口,化作满腔遗憾。柴火无声爆燃,禁锢在这具冰凉的身体里,焖出不甘的烟,把他呛了个千疮百孔死去活来。
没了,什么都没了。
就算留下遗言,她会想听吗?他将自己放任自流泡在海水里,往下沉,再不挣扎反抗。忽然间,潮水涌动,什么东西靠近他的尸体。他睁不开眼,却觉得那气息熟悉温暖。对方抱住了他,把头埋在他的颈窝里。耳鬓厮磨。
曾几何时,多少个夜晚,亲密无间。那人亲吻他脖子,是方才刀刃割喉的地方。痛意掺杂着快感,让血液循环加速,暖热了他僵硬的身体。亲吻落在他脖颈,喉结。虔诚得像是在供奉朝拜。柳章被亲得神魂摇荡,从噩梦中挣脱。
他费力睁大眼睛,想看清对方的脸。什么都看不见。
那个人像是鬼魂一样飘渺无形,只有落在他身上的吻上真实存在的。那温热潮湿的触感叫人头皮发麻,躲不开,一下又一下。柳章心慌意乱地想,是你吗?
他问了,无人回答。
那人抓着他的手,十指紧扣。压上来,覆盖着他的身体。朝思暮想被压抑的渴望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如洪水猛兽。柳章有些焦急,还在追问,是不是你?
然后听到耳边一声低哑喟叹的师父。
师父,除了一个人,没有人会叫他师父。他久久失神,忘了言语,也忘了自己是谁。
师父啊……江落捧着他的脸,一颗一颗的眼泪流下来。她在哭,那样伤心难过。柳章情不自禁抹去她的泪水,别哭,师父在这。江落一边哭一边亲他。他献上自己,竭尽全力安慰她。别哭,师父没有怪你。
柳章猛然睁开眼。
军帐内一片漆黑,枕侧冰凉,空空如也。
他恍惚了好一会儿。迷蒙目光渐渐聚集。原来是做梦。他出了汗,身体潮热黏腻。香艳旖旎之景犹在眼前。他情不自禁发出一声苦笑。不知作何感想。柳章啊柳章,枉你修行多年,也不过凡夫俗子。鬼迷心窍,走火入魔。
人醒了,身上温存感犹在,说不出是失落还是无奈。
他想起身去喝点水,浇灭那一团心火,可懒得动弹,就这么瘫着。等身体里的火苗一簇一簇熄灭。他僵麻的手臂忽然有了点知觉,像是有人在捏。柳章转过头,看见江落坐在床边,他一愣,以为还在做梦。
江落抚摸他手臂上的划痕,那是今天划伤的,她正用灵力修复它。伤口触觉带着刺痛,无比真实,柳章用力眨了下眼睛,确定眼前人不是幻影。
柳章喃喃道:“你……”
他嗓子干哑,发出的声音有些奇怪。
江落道:“师父。”她的声音和梦境中完美重叠,比梦中更加清晰。心惊肉跳。柳章呼吸都停了。他神情错愕,不可置信。
江落握着他的手,道:“师父,是我。”
仿佛是对梦中问话的回答,真假难以分辨。此情此景有些匪夷所思,他梦里想的人跑到现实里来了。柳章屏住呼吸,生怕开口她就会消失,小心翼翼道:“你怎么会在这?”
江落道:“我来看看师父。”
她把柳章的手臂放回被子里,盖好,然后起身。
柳章还在混乱当中,见她二话不说就要走,忙道:“站住……”
江落以为会师父赶她走,不想看见她。趁他动怒提前离开,好给自己留点面子。没想到柳章出言挽留。她莫名其妙转过身来。柳章掐了自己一下,确定不是在做梦。江落此刻就在他的军帐里。柳章的心一通乱跳,道:“你、你何时来的人间?”
江落道:“半个月前。”
柳章道:“你跑到这来做什么?”
江落道:“保护师父。”
柳章道:“我用不着你保护。”
江落道:“今天师父就遇到了危险。”果然是她出手相救。除了她,也没别人了。
柳章道:“你在南荒逍遥快活,我死了与你有什么关系。”
江落听了呆立片刻,诀别时,她说的狠话,全部变成了回旋镖。句句扎心,她知道柳章不会给自己好脸色看,所以没有露面。趁夜里他睡着,偷偷潜入帐内。没想到柳章忽然醒了。江落嗫嚅道:“有关。师父不能有事。我把他们全杀了。”
二人一站一趟,夜色漆黑,看不清彼此脸上表情。柳章沉默下来。她又救了他一次。江落孤身来人间过于冒险,她必须尽快离开。这不是再续前缘的良机,也不是师徒叙旧的场合。要断,就得彻彻底底断干净。柳章道:“这里有人保护我,今天的事不会再发生,你可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