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东向(101)
或许都知晓,或许怕提起就要争吵、就要落泪。
所以这一刻,他们只是平和地对酒饮下。
谁轻声念了句“青梅子酒”,另一个人便应和道“黄鹂啼多”。
“人生三万六千日。”
“与君复有......年年期。”话语绕舌,那句老诗的“明年”在哼笑间被轻易改了去。
裴怀玉嗤笑说:“你还太年轻,不懂得生命的乐趣。往后会有很多年,但也会有别的人。要是你长久地只与同个人待在一起,必然会觉得孤独无聊。”
魏春羽心道真会扫兴,然而又觉得眼前人能同自己好好说话,已算得上是巴掌后的甜枣。
酒坛挨了一脚,咕噜咕噜滚远了,魏春羽瞧了会儿,满不在乎地笑起来:“你是觉得在这儿,无聊了?”
他语声一顿,像是吞下了几句呛人的话,最后还只是道,“那明日我们出府转转,随你想去哪。”
随他想去哪,只要由自己跟着。
而酒气熏蒸,裴怀玉已趴倒在石桌上,他眼中所见逐渐入不了心。
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他迷迷瞪瞪、恍恍惚惚,竟觉得自己同魏春羽是极相熟的。
咫尺对面,那人眉间的一线青痕,引出无数挣扎的片段——
是自己对不起他吗?自己曾同他许过什么、被他迷住心窍吗?曾在汤宅中不顾性命也要救他吗?
果真是忘了什么吗?
可是、可是,那有什么要紧——自己从不是为了对得起魏春羽来的。
但他又忍不住去想,模糊紊乱的记忆里,究竟是哪一步走偏了。
他陡然想起,刚在紫微山落崖时,自己嘴里满是鲜血,而魏春羽还不管不顾地冲撞过来,出于依赖和信任,紧紧勒抱着自己的胸口,少年那颗炙热的、急促的心,将震动不容拒绝地传到自己的胸膛里,于是某一声暴烈的心跳,再也不属于自己。
想起少年在大青观里无法无天地潜入自己房间,月圆的日子里他因蛊虫动弹不得,然而对于额头柔软濡湿的触感明晰了百倍。当那只无法无天地手探入自己领襟向下时,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是愤怒吗?那为什么不在次日揭发他而后重重责打呢?
为什么反而装作一无所知呢,那不是一种默许吗?
那只手在沾了满指的黏腻冷汗后停住了,他记得自己被暖炉拥住,有谁珍惜地在他面上落下一个又一个轻吻,迷糊间问他“我该怎么办才能让你好些”。而当自己一蹙眉,连吻和拥抱都撤去了,唯恐自己因他有一点的不舒服。
他好像听见彼时自己的心声——“反正你也是要死的,不然就原谅你一回。”
但一回复一回。
“魏春羽是狗崽子。”
“我......是个骗子。”
神思飘散,那些如烟花一现的场面,裴怀玉已无法细看、无法细想。
于是一切都像梦话。
如若瘟疫中舍命相护是真,大青观中朝夕相处是真,汤宅中情难自禁也是真......他不敢赌自己铁石心肠,没有半分心软。
魏春羽不知他此刻所想,只蹲下身,从裴怀玉环叠枕着的臂弯中钻进去,以一个别扭的、如同攀附百年巨树生长的藤蔓那样的姿势,紧紧抱住他。
他将耳朵贴上醉鬼的心口,片刻前看着他脸想吻他的冲动已软和下去,将他的心与身体都化成了一滩水。
凉风吹过,他几乎以为自己哭了,然而只是割去一角神魂的衰弱叫他变得更加敏感。
他轻轻吹掉裴怀玉挂在眼下的落睫。
呓语般说:“小师叔,你变回来好不好......”
“我求过祖师爷,要你长命安康、心里幸福的。”
只是忘了求让他永远和自己在一起。
或许是因为这样才离了心呢?
他抱起裴怀玉,叫人面对着面,下颌枕在自己脖颈上,像是抱着一团软和的云,在心里一遍遍祈求不要下雨——不要醒,求夜永恒,爱永恒。
魏春羽埋头又灌下一口百日醉,同那人一道滚入脚边绒草地,任由长短树影将他们盖作一团。
......
宵禁刚解,肉汁面片、松花酒与各色内馅的包子摊,都才将将支了起来。
白厚的蒸气爬上天空,才叫人发现天亮得越发早了,冬日晦暗的天色也早已远去了。
魏春羽要了一碗千里湖的莼菜羹,两个焦脆的压扁切半的牛肉胡饼,端去桌子上与裴怀玉一道吃。
行人来往,零星停在各色摊店,也有早工匆匆买了烧饼赶路。渐渐天更白,布衣书生也多起来了,约莫是近处有私塾。
“很久不曾这样吃过饭了。”裴怀玉瞧了会儿,将手里余下的饼子丢进口中。
“上回这样,还是在为汤宅取药的山下;上上回,大约还是在去紫微山的路上。似乎每回吃完都要遭一回厄运。”魏春羽将裴怀玉动了两口的莼菜羹接过来喝了,食醉让他整个人显得倦怠而茫然,“我早上也不常吃这样慢,还在东北打仗的时候,都吃的干馕,边跑边吃,跑到了待发的地儿,往往还有半个馕,就往怀里一揣,有时要烫伤胸前皮肤,有时走了两步就饿得眼冒金星,只好安慰自己,或许馕太硬,敌人戳你前胸都戳不穿,这不就能救自己一命了么?”
裴怀玉安静听着,把碗碟都垒成一叠。
魏春羽后知后觉,轻轻摇头自嘲道:“我怎么又忘了,这些事,你都应该知道的。”
裴怀玉眼帘微垂,声音如叹息般低不可闻:“我可以帮你。”
权当解自己性命之忧的报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