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走向康庄大道[九零](260)
张建德表演能力强,不过是往那里一站,缩着脖子驮着背,双腿打弯小腿抖,眼皮子耷拉着,还真把六七十岁老头的样子演了个十足十。
“我和老阿妹要呀么要私奔啊……”这人张嘴第一句就把人吓到了。台下观众目瞪口呆,倒也听过年轻情侣私奔的唱段,哪见过年逾花甲的老头老太太要私奔?
只见王桂芬扮演的“老阿妹”听到对面老情哥唱了这么一句,赶紧把他的嘴捂住,垂头丧气地唱:“你在银河左啊我在银河右啊……”这里化用牛郎织女的典故。
“老树开花花真香啊。”
“老树开花没人看啊。”
“阿妹今年十八岁啊。”
“皱纹爬脸不配爱啊。”
“……”
曲调还是反映爱情生活的《送郎》, 可是歌词内容却完全不同。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对唱,演绎了一对老鸳鸯,兜兜转转六十年竟在半截子快要入土的时候再次爱上了对方。这在农村简直就是惊世骇俗。双方儿女们自然不同意,非要把他们拆开,还骂他们老不正经。
“他们说啊孙子没人带啊!!”
“他们说啊农活没人干啊”
“他们说啊脸面丢不起啊。”
台下的观众原本瞧着两人化身老头老太太还要唱老鸳鸯私奔的故事,以为是个搞笑剧情,结果唱词的里的每句话都像在扎心。
这对老鸳鸯年轻时候就被棒打鸳鸯,各自成家,好不容易拉扯儿女长大,后来他的老伴因病去世,她的老伴车祸身亡,双双成了寡妇和鳏夫。不幸的事情在死之前都不会停下摧残的脚步,只会让岁月变得更漫长。
在某个不起眼的早晨,两人相遇了,原本以为只是残酷岁月施舍的半点微光,可就是这点微光让两人如枯井的心波动荡起来。两人渐行渐近,两颗走丢的心再次归拢,竟像年轻人似的,你吭吭哧哧弯着老腰为我采一朵野花,我揉着看不清针脚的眼睛为你缝一双鞋垫。
很快,两人的事被儿女们知道。他们苦口婆心,劝解之语从早说到晚,全是从这个家出发:孙子孙女要你带,家里农活要你干,你活着不能全为了自己。说来说去就是要榨干他们的最后一点劳动力。
老阿妹:“一辈子一眨眼啊,不到死不停歇啊。”
老情哥:“一辈子一眨眼啊,不为自己为了谁?”
老阿妹:“人人戳脊梁啊,背后全在嚼舌根。”
老情哥:“管嘴管舌管天地,不听不看人自在啊。”
老情哥一直在劝,老阿妹顾忌太多放不下。
台下的观众脸上都没了笑容。台上表演的是故事,可却是实实在在发生在身边甚至自己身上的事。尤其在场的很多老年人,感触极深。他们累死累活终于把娃们带大,终于可以喘口气的时候又要带孙子孙女,甚至这都不需要特别讲明,就被小辈们安排地明明白白。
农村的老人哪个不带孙辈,哪个只要没有中风瘫在床上都会下地干活,他们不被允许有休息的想法,不被允许有享受的权力,不被允许有再次追求第二春的可能。
好像地球运转只需要年轻人似的,只要人生开始走下坡路变成老年人,你就成了这个世界的背影,不被关注不被重视的背影,若是这个背影连干活都不干,那更没有存在的价值了。更可怕的是并非年轻人这么认为,很多老年人也这么认为。
老阿妹:“算了算了我累了,走吧走吧黄泉见。”私奔半途,终究接受不了世俗的拷问,她朝老情哥含泪挥手告别。
老情哥同样两眼含泪,紧紧握住老阿妹的手,“只羡鸳鸯不羡仙,棒打鸳鸯何时休啊。”
唢呐声骤然响起,如泣如诉,揪人心扉。两人手握手,颤颤巍巍绕了一圈,和声唱道:“上穷碧落啊下黄泉啊,奈何桥上不喝汤啊,来世再做好夫妻啊,你侬我侬再恩爱啊。”
歌词凄婉,唱调催泪,表演结束后掌声久久不能平静。
老袁第一个点评,他上次在其余四位专家都觉得张建德夫妇唱得很好的情况下,敏锐地指出他们夫妻两人表演性质太浓厚,技巧性太强,与山歌直抒胸臆,随性随情的本质有一定的差距。然而他这次要收回上次的评论,“你们夫妻两个表演是没有天花板的吗?”
台上两人一愣。
“你们敢在这么热闹这么重要的场合,唱悲剧性的题材,而且还是自创的剧情,自创的歌词,可见你们不仅是表演者,还是创作者,这简直超乎我想象。就是有你们这样的人才存在,咱们山歌才会绵延不断,永不落幕。”
张建德夫妇还没什么太大反应,老袁自己没控制住情绪,越说越激动,到最后竟然激动地连拍三下桌子。
宋香巧笑道:“袁老师,今天比赛才刚开始呢,您预估您面前的桌子还能在比赛结束的时候保持住四条腿平稳吗?”
老袁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指着张建德夫妇说:“不愧是梁家洼山歌团台柱子,牛!”
宣传部长丁佳慧拿起话筒道:“前两年我去省里宣传部开会,当时有人给我看了一本小说,名字叫《暮年》,说的是一个六十岁的女人退休后独自去全国旅游的故事。这本书不厚,但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剧情都在说她提出周游全国的想法后,全家人没有一个人同意。刚开始家人还委婉地劝说,后来见她油盐不进,就把话说得特别难听。说她自私自利,贪图享受,再后来家人直接说如果她坚持己见,就和她断绝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