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生(91)
韦玉絜睫羽微抬,又垂下。
“我想明白了。”崔慎嗓音中带着两分自嘲,“你骤失双亲,我自以为是怜你痛失所爱,带你回来。却不曾细想你的真实心境,该是失了父母双亲,胞兄又失势,如此面对我之纠缠,当年我们势均力敌,今朝却成了我强欺你一介孤女。”
“对不起!”崔慎将和离书推过去,把笔送入妇人手中,“因我私心己爱,自以为是,误你这么多年。 ”
韦玉絜的面庞不知何时偏转过去的,她御内力平复的心绪,使面上平和又淡然。
门窗关得严实,只是风雨太大,水气透过窗牖缝隙扑进来,长案上的烛火明明灭灭。
崔慎的视线里,看不清韦玉絜容颜。
但从今日起,此刻起,他当不会再强迫她做任何事,哪怕伸手转过她面容,让她再看一看自己。
亦如韦玉絜,前头的话被打断,便也不会再重提,再续说。她没有说第二次的勇气,也没有继续说下去的能力。
她挣扎彷徨了数月的话,多少回在腹中打稿的话,本就实难开口。开口本就为了这一纸和离书。
如今已经得到,不说也罢。
她回转过身,目光落在“和离”二字上,眼中慢慢凝出笑意。
崔慎说的当然不对。
她回来,不是因为讨好她,自私的人是她才对。
她就是想过一段梦里的日子。
双亲故去,她喜不自胜。
她终于摆脱华阴的桎梏,也不再奢求韦济业的父爱。
她在扶灵入长安,在朱雀长街接灵的人群里,看见崔慎的一刻,便把自己想象成了寻常的女郎。
寻常的女郎,痛失高堂,当真痛苦无比。她的夫君从始至终陪伴着她,给她灵前喂水,昏厥时熬药,一直到葬礼结束。但因为这之前他们因琐事大吵了一架,她便拿乔不肯归家,劳他一趟趟入府请她,最后待他生辰来时,顺台阶下来,回家去。
家里真好啊。
婆母不计前嫌,公爹如高山任她倚仗,她和崔慎在琼华苑里起卧、厮磨、行云雨,恩爱及云长。
她有清醒的时候,又贪心还想再要一点,再久一点,直到太子薨逝的钟声响起,她跌碎杯盏;晋王登宝的鞭鸣传遍九州,她终于梦醒。
纵使华阴种种已经尘埃落定,李襄之死也该随之掩埋,但天子那样痴情,李襄死后未再娶妻纳妾,上了御座又不立皇后。
韦玉絜便知道,她真的应该离开了。
相比九年前,她还是华阴手中棋,崔慎满心要娶她,如今华阴亡故,崔慎与她和离,她得自在,崔氏得平安,已是最好的结果。
她握起了笔,从信封中抽出和离文书,写下自己的名字。
崔慎已经在上面写好名字了。
两个名字还是并排在一起,她看了许久,笑意更深了一些。
“这是何物?”信封口还有一份文书随和离书一道滑出来半截,方才没有注意。
“是笔银子。”崔慎也恢复了如常神色,平静道,“报幼时救命之恩,补后来误卿年华之过,这些原不足以抵两者万一,但算我一点心意。你身上虽有天家赐予的爵位,享皇家供养,但君恩缥缈无常,还是有些备用的好。这世道中事,十中七八可用银钱处理,反之银钱不能处理的二三事,多来也是常人遇不到的。”
黄金八百斤。
这百年间,天家娶妻的聘礼也不过黄金两千斤。
在和离后,崔氏权柄再不能名正言顺庇荫她之后,他又赠她千金无数,保她逍遥度日,余生无忧。
“上头已经盖了杜氏印和我的私印,凡设飞钱的银铺,你随时可取。”崔慎帮她将两份文书重新收好,递给她,“此别后,山水迢迢,自己珍重。”
第42章 因果
晚间时分,又是大雨倾盆,仿若天要留人。
韦玉絜在窗前站了一夜,目送人远去,消失在风雨中。天光大亮的时候,她才微微回神,弯腰捡起不知何时从指尖飘落的信封,小心翼翼地将它收好。
雨势未停,雨水瓢泼而下,寸步难行。
左右也不着急,有了这份和离书,她同崔氏一门便无甚关系,一两日的耽搁不打紧。
她没有传唤侍女,自个收拾了一番,回去榻上补眠。
原本崔慎下榻的位置处放着那坛积年的桂花酒。自从挖出之后,在没有他的日子里,她一直将它放在卧榻上,睁眼观之,触手碰之,便当他在。
这会亦如是。
她仰躺在榻上,盯着如意纹牡丹鸳鸯帐顶,一边抚坛一边盘算,待离开崔府,她也不在长安待了。
乔装走得远远的。
她会功夫,一人去哪都成。
待过些日子,若京畿没有关于重查先皇后之死的风声,她便去封地魏兴郡待上一段时日,然后在那处假死脱身,如此隐入大千世界。
半生困在这长安城中,她没有去过远方,不曾见识天地。崔慎以前同她讲起,他在凉州的那些年,随他舅父家的商队去过雍凉两州许多城镇,看过各种不同的风土人情,见过了,听多了,心境也会开阔许多。
北至敦煌,遍地都是杀生怪柳,集会时常有龟兹飞天舞。
南达阴平,可观青瓦白墙吊脚楼,可嗅木兰窗前玉米香。
还有陇西的腊肉,配上青麦酒是冬日一绝;金城的软梨儿绵软多汁,肉成浆,甘如蜜,入口即化;姑臧驼铃声声,带来生脆的核桃,补气的灰枣,熬成小天酥,是最合适女郎用的……
她有很长的时间,足矣寻着崔慎的脚步走遍山河,甚至走得更远看得更多。她无牵无挂,兴起走江湖,累了便择一处安静地以终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