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子为何那样(59)+番外
只是帝姬宫观的热闹,对比摘星阁的清冷,便又显得后者寂寥得有些可怜。
我侍奉师父二十余年,虽见惯了他的反常,但事逢袁大人身故,自也免不了担心。
往年过了除夕,元月初一还会有太上皇和忠勇侯府的崔侯爷登门道福,两人隔三差五便会来同师父饮茶下棋,排遣师父郁志。
然而前年,老侯爷战死沙场,太上皇少年时期因被囚于地下水牢太久,积了弱症,听闻昔年旧友因朝中调兵不利而身故一事,气得一病不起,没多久也薨了。
好好的三个人,到最后,竟只剩下师父一个了。
可现在连袁大人也走了。
这时候要再盼个旧人能跟师父聊聊天,也是不可能的事。
没成想,师父就这样落了“无亲无故”、“无依无靠”的结局。
我不知道师父到底有没有后悔过当初的选择,却忽然想到有一年元月初一,太上皇带着皇太孙微服赏完灯,顺路就过来找师父下棋。
一老一少是与民同乐的寻常商户打扮,皇太孙那一年才三岁,粉雕玉琢的可爱。
我注意到师父下棋时,总是有意无意地看着皇太孙笑,便料想他应当是很喜欢小孩子的,就自作主张从抽屉里拿了糖。
皇太孙规矩学得极好,捏着糖,从太上皇腿上跳下去,规规矩矩地行礼道了声“谢谢帝师爷爷”。
师父的目光微微怔了一下,捻着棋子失神半响,直到太上皇催促,才落了子。
我注意到,他下的是一步死棋。
太上皇摸了摸皇太孙圆圆的脑袋,若有所思地叹道:“若你当初答应跟我皇姐的婚事,现下估计就是你我二人在教各自的孙子对弈。”
师父沉默少顷,自嘲地笑了声:“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我待要将冷掉的茶汤端出去,正准备将门虚掩退走,忽然听见太上皇无不感慨地问:“青珩,你等这么多年,值得吗?”
其实侍奉师父这么久,他的心事我看在眼里,自然也存了份私心盼师父放下妄念以得解脱。
我能很确定地说,但凡接触过师父,了解他品性学识的人,都希望他不要再这样作茧自缚,他这样的人,不该被困在一段执念里郁郁不得志,他明明该有更远大的天地。
所以我很明白太上皇此举的用意,他希望师父认清现实,后半生还长,悬崖勒马,或许一切都还来得及——
毕竟,谁不知道“仙凡有别”这四个字的意思,为何非要强求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三十年光阴转瞬而过,半生蹉跎,这时候谈值得与否,已经没有意义了。”
“只是我心结难解,一直不知道,她心里到底有没有过我。”
“想不明白就会一直想,等我哪天想明白了,自然也就放下了。”
我心情沉重地站在门口捧着那一碟茶汤,而太上皇亦半响都没再说一句话。
冬夜的冷风吹断了回忆,惊扰起几只憩于檐角的雀鸟,飞鸟振翅,消失于星幕。
我提着灯,站在凭栏前出神,忽然听见身后的暖阁门打开的声音。
我叫了声师父,可师父却充耳不闻,我只能悄声跟着,看他待会儿有无吩咐。
师父像往年的除夕夜一样,平静而孤独地在厨房里挽袖做冰糖葫芦。
洗净的山楂用小刀取核,是件极精细的活。
串糖葫芦的竹签子顶端要磨得钝钝的,才不会伤到人。
冰糖熬煮成糖浆,将串了山果的签子,在沸腾的糖浆里滚一遍。
接着,就该是将糖葫芦插到稻蓬里晾凉。
也许是今年冬天偏暖,厨房的烟气温度高,竖起的竹签上的糖浆还未凝固成型,忽然就从底下掉出一滴透明的糖渍,砸在师父的手上,顺着他修长的指节无声地落到了地上。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厨房跳动的烛火映出他鬓边变白的几缕银丝。
有那么一瞬间,我恍惚觉得,我好像看到了师父的眼泪。
我站在虚掩的厨房门外,不敢出声。
心绪纷乱,我提着宫灯,抬头看一望无垠的墨色天幕,漫天的繁星像一张无声的巨网,笼罩了世间的一切,却也更让人清晰地感受到了岁月的颤动。
漆黑的夜空里,忽然有一点流星划过,被撕裂的陨石坠向大地,而师父再等待的那个人,却永远不会再跟他相拥。
第41章 摘星阁手札(四)
贞义四十三年,谷雨。
我于库房中指挥两个师弟整理完前年师父九十大寿的那批生日贺礼,便接到了仆从来报,说是阁外有一名道长想要拜访师傅。
因为上了年纪,我便也不再需要做那些扫洗粗活,渐渐地,开始掌管阁中具体事务,替师父安排一日三餐及行程见客。
道长身负长剑,鹤发童颜,姓张,单名一个陵字,他自称路经此地,感受到了一股极珍贵的仙家宝物的气息,便想登门一探究竟。
我听了他的自述,略做思考,便自作主张地引人入了阁。
春雨初歇的上京城,师父正坐在阁中顶楼看帝姬观中含苞待放的桃花,他懒惫地靠在凭肘上,一袭落拓青衫,一头雪白的青丝一半束于玉冠,一半妥帖地披在身后,指骨分明的手中握着一卷书,是城中近日极流行的民间志怪小说。
即便耄耋之年,但我仍觉得,师父清绝侧影,风姿不逊当年,自有一股与生俱来的从容气度和风骨,望之心折,没来由地令人想要信服,饶是白须白眉,也依稀可见曾经清俊秀美的五官。
只是于常人而言,身体的衰老不可逆转,目力下降、听觉迟钝,就连过往喜爱的食物,也渐渐地快要尝不出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