镶墨(178)
她一抹嘴,两瓣唇上还留着羊汤的油光,显得比平日更加晶莹饱满,林策饮下一口茶,从怀中摸出一条丝帕来,放在桌上,佯装镇定地说:“这汤好生油腻,你将嘴擦一擦吧。”
祁襄拿起丝帕,不好意思地笑了:“抱歉啊,粗人一个。”
林策低下头继续吃自己碗里的东西,半天才又道:“所以,皇上赏给怀王殿下的东西,最后都到你手里了?”
祁襄没听明白他到底在问什么,有些困惑:“你说那些西域来的毯子吗?殿下不喜欢花纹繁琐的织物,我看锁进库房实在浪费,就挑了几条。”
“那他喜欢的东西呢?就不给你了?”
祁襄耸耸肩:“没见过他喜欢什么东西,他这样的人什么没见过,许是俗世之物都入不了他的眼吧。”
林策面色肃然,不知是在与她说话还是自言自语:“是啊,能入得了他眼的,自然不是俗世里有的。”
几乎同时,他们谈论的那位怀王殿下,正在已被叛军占领的延州府清榆县郊的大齐军营内,啃着一块冷硬到难以下咽的黍面饼。
他处理完晋阳的事,不久便投了军,拿着许年替他办妥的路引,以“崔玄”这个名字投入大同总兵罗庆元麾下,当了一名普通的士兵。
恰逢延州大乱,当地卫所剿匪不力,失了清榆,皇帝震怒,命罗庆元率驻兵前往平叛。这一日萧允墨所在的千户营在县城东北角巡防时,与张治诚的心腹大将王弥的一队人马狭路相逢。
对方兵力足有五倍之众,将士们奋力拼杀,才勉强冲出重围。萧允墨神勇异常,于绝境之中破尘而出,从王弥刀下救了千户邱勇一命。现下他们回了大营,他浑身沾满尘土,一边皱眉掸着衣服上的灰,一边吃着那块寡淡的黍面饼。
“你这小子,这般爱干净,跟个娘儿们似的。”说话的叫程季,和他一个小旗的兵,正站在几步开外,粗犷的脸上挂着嘲讽。
萧允墨狠狠瞪了他一眼,身上还残留着方才在阵上的杀气,程季受了震慑,不自觉后退了两步,赔了个笑脸道:“诶呦,开个玩笑嘛,你可发达了,千户大人要见你。”
“知道了。”他起身绕过他,往军营正中的大帐走去。
邱千户肩膀中了刀,军医正替他包扎,见萧允墨站在门口,他朗声一呼:“你且进来!”
他揖了揖,走到他跟前。
“你叫什么名字?”
“崔玄。”
邱勇打量了他一番,道:“从前没见过你,新来的?”
萧允墨答:“半月前才参的军。”
“哦?看你年纪也不小,从前做什么的?”
“在家读书,可惜考不取功名,想着还不如投笔从戎、报效大齐。”
邱勇笑道:“有志气,还读过书,便来我身边当个亲兵吧。”
“谢千户大人赏识。”他又低头一揖,邱勇一挥手,他便退了出来。
他回到自己住的营帐,日头西斜,砖色的夕阳照进幽暗的帐子,只余一线微光,他坐在床板之上,摘下腰间绑的一根绳扣,繁复的绳结下缀着一丛松软的穗子。
这是从回鹘巫女那里求来的平安扣,祁襄也有一个,但他想她一定早就将那东西扔了吧。修长的指尖反复摩挲着手中的物什,直到耳边响起一人的话语。
“崔兄弟这是……想家中的娘子了?”
他一抬头,还是那个程季,不过他这会儿倒丝毫没恼,淡淡反问道:“怎么?不行?”
程季一听来了兴致,在旁边床铺一坐,又问道:“崔兄弟的娘子定然很漂亮吧?”
“嗯,漂亮。”
程季叹了口气:“那你舍得将她一人留在家中?咱们出来打仗,九死一生,也不知道能不能再见到妻儿父母了。”
萧允墨沉默片刻,又说:“我爹娘都不在了,孩儿……也没了。”
程季吸了一口气,满脸同情:“诶呦,不好意思啊……没事,孩子嘛……你回去以后同你娘子再生几个就是了。”
萧允墨无言,将平安扣绑回原处,从床头翻出一本兵法读了起来。
祁襄与林策出了关后一路向西,抵达瓜州石窟之时,黑压压的云自天际奔腾而来,一时分不清是日夜交叠,还是风雨欲来。
豆大的雨滴打在地面,砸出点点细坑,祁襄扬鞭策马,冲入石窟之中,林策跟在后头,两人总算躲过一场大雨。
他们站在石窟入口,狂风卷着水与沙,遮蔽了视线,细密的水汽打湿他们的脸和发梢。祁襄望着迷朦的雨雾,松了口气:“还好,只差一点。”
林策颇有几分无奈:“恐怕今夜只能在这石窟中暂避了。”
祁襄却兴味盎然,转身往石窟内走,嗓音打在高耸的岩壁之上,激荡出空灵的回响:“无妨,听说这石窟之内藏有数千座佛像,光是走完这洞穴,恐怕都要花费不少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