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善淩讶异地说:“你十岁不到的时候,你妹……”
小兵用力握着拳咬着牙说:“才八岁。”
“禽兽都不至于此。”谢善淩皱眉道。他看着小兵,问:“那她现在……”
小兵吐出一口气,笑笑说:“我们全家都投了义军,我爹我哥和我当兵,我娘在娘子军那边,我妹妹跟着她,虽然她年纪小,力气也不足,干不了别的活儿,但帮忙缝补东西、做做饭什么的都还是利索。”
“先前军师说在闲暇时候教大家识字明理,我妹竟学得很好,比我们都学得快,现如今都开始让她当先生教新学的人啦!”
“淮安大人说将来大定之后要普及教育,让穷人家的孩子也都能读书识字儿,到时开办许多学院,我妹若争气,就让她去参与主办!”他的脸上满是自豪的红光,眼里也放着光,“我们家八辈子种地的,不成想,竟要出女先生了!”
谢善淩又是心酸又是欣慰,眼睛湿润,连连点头。
小兵这才注意到他的异样,大惊失色:“谢大人你……你怎么了?!我、我是个粗人,我学得不好,说话没说好得罪了您别见怪……”
“不,不是你的错。”谢善淩急忙解释,“我是刚刚听到你家从前的遭遇,气那禽兽不如的员外。”
小兵松了一口气:“吓死我了……”
谢善淩看着他,心知他并不是例外。顾望笙和宋淮安说过,军中许多人,尤其是一开始加入的人里几乎都是被腐朽恶劣的强权逼迫得活不下去的穷苦人家。
只是谢善淩想得太快太远,在为如今的大家终于走出来了而欣慰的同时,不免想到了几十年后几百年后,现在这些受尽压迫而翻身的人自己成了有权势的一方,到那时,他们的子孙后代会不会成为曾经剥削他们的存在,去残害如同曾经他们一样的人?
到那时,祖上的苦难不过是成了后代耀武扬威或顾影自怜的荣耀,而非警示。
……大概率会是如此。
谢善淩的情绪一下子冷了,头有点疼,呼吸也有点乱。他料想自己是又要发病了,强忍住,若无其事地对小兵道:“多谢你和我说这些。时候不早了,我有点困,改日再聊。”
小兵急忙道:“对不起对不起,我刚刚见大人亲和所以多说了那些……”
“无妨,我很高兴你亲近我。”谢善淩朝他笑笑,“你也去休息吧。”
小兵点点头出去了。谢善淩看着他放下帐门,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坐在床边低着头看地面,良久,深深地呼吸。
即便顾望笙一再安慰劝说,他始终没有办法止住对百年后的揣测和失落。在义军节节胜利的时候,他心底高兴的同时会弥漫出难以抑制的痛苦。
有时他会想,这或许是自己书读得挺多却天资不足的缘故,因而能看透史书与自然的规律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坦然地接纳,也就算不得真正的通达,只是愚笨之人。
他反复压抑下心头又涌起的这些情绪,脱去外衣睡下。被子里乍一睡冷冰冰的,而且也闻不到什么顾望笙的气味。有点想。想念顾望笙会用一些力气抱住自己,顾望笙的怀抱总是很温暖的。
不,真的不能再胡思乱想了,再不睡天都要亮了,天亮后还有很多要紧的正事处理,不能没精神。谢善淩这么想着,逼着自己摒除杂念,渐渐终于睡着了。
*
贺子煜如往常一般早起,刚洗把脸清醒,小兵进来说军师问他起得怎么样了。
大清早的,贺子煜的脑子一时没转过来,问:“我哥什么事儿找我?”
他哥有时候事儿也挺多的,不是武将,自诩文人,不喜欢别人叫他将军,叫他首领他又觉得听起来压了秦青一头,不好。秦青自己都不介意他介意。那总得有个称谓吧,具体什么职位不好说,宋淮安什么都管,因而叫他军师的也有。
小兵却说:“是谢军师谢大人。”
贺子煜一怔,本能地又防备起来:“他问我干什么?”
小兵说:“这我就不知道了,没说。”
“……行吧。”贺子煜说,“我就过去。”
他想了想,换了身上这套日常衣服,将自己最好的一身行头穿上,比平日更精心地整理了一下仪表,对着铜镜多照了几下,然后匆匆出了营帐,正准备往谢善淩那边去,却不料刚出门就见着了等在不远处的谢善淩。
谢善淩原本正在打量周围,余光瞥到,看了过来,笑吟吟地和他打招呼:“早安,贺将军。”
贺子煜原本整装以待,想着今天输人不输阵,却猝不及防被打乱了阵脚,下意识问:“怎、怎么在这里……我以为你在秦青营帐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