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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下九流谁嫌弃谁呀(234)

作者: 去码头搞点薯条 阅读记录

郝根发很无奈的样子,一只脚尖不断点着地面。穿的是祥宁牌皮鞋,因此发出笃笃声,敲得很有质感。他若有所思,笃笃地走了。

成货运到上海时仍晚了几天,是七月八号。然而已经无关紧要了。在这一天,全体中国人都在关注另一件大事:日军昨夜炮轰了宛平城!

当天她先起床,洗漱化妆,再喊醒何炳翀;一家人坐在桌前用早餐,其乐融融。太平山上太平无事。到了鞋店里,打开收音机,是周璇在唱歌。她从容地泡茶、开电扇、浇盆栽、拿新送来的设计图稿细细审阅,一个卖报的孩子就冲到接上,高呼:“号外!号外!平津危急!华北危急!中华民族危急!”

沿街的十几家店铺全都探头来听,有几家招呼他过去买了报纸,店员们传阅着,议论纷纷。霍眉也买了一份,除了这则短小的电文外,暂时没有更多报道。

于是又归于一种惶惶然的平静。只剩那英属地上长大的孩子,一路呼喊着“号外号外”,狂奔而去了。

她跌坐回椅上,想给何炳翀打电话,又怕他心情正不好,最终还是没有打。把设计图看完、流水检查完,便锁了办公室回家。老太太刚做完早课,在院子里晒太阳;她便把报纸递给她看了。

老太太叹道,“还好,我们有英国保护,倒是安全。”

霍眉犹豫了一番,开口道:“香港自然是安全。不过我父母年纪大了,我想要不然把他们接——”

“你家不是在川西么?那里比这里还安全。”

理是这个理,真打起来了,牵涉到父母,霍眉还是放心不下。再说了,看见香港在英国人的治理下如此发达、井然,她便认为英国人才是最可靠的;国内的地理屏障也好、兵马力量也罢,总不能使她信服。

眼下被老太太拒绝了,她只好在心里生一场闷气,随后就开始想鞋子滞销怎么办。打了个电话给金师傅,让他立刻叫缓生产,恢复每日六小时制。

怎么恰巧碰到同一天!新型的凉鞋一上市,本又可以引起一阵轩然大波,现在可好,谁都关注不到了。长远看来呢?国家战乱,生意定然不好做......

她想鞋子的问题想到下午,直到何炳翀也提前回家。他和母亲说了会话儿,便找到她的房间来,从后搂住她的脖子。

霍眉搁了毛笔,纸上“朝辞白帝”墨迹未干,又有两滴泪落进颈间。

八月十三日,淞沪抗战打响。

家里的收音机整日开着,哪个佣人路过都去调一下,想听到有关战事的最新报道。第一天听说国军第88师率先进攻,第二天就听说88师的旅长牺牲了一个。日军又有了增援,国军也有了增援......中央广播电台持续跟进,还有几个上海的民营电台(如亚美)也通过采访前线将士、报道后方民众活动等方式,鼓舞着国人的精神。

阵地多次易手,战况非常惨烈。到八月底时,已经死了几万人。

九月一日,十万川军出川抗战。

霍眉看到这个消息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她八月就发电报给郝根发,说每隔一段时期就把《蜀报》都寄过来;郝根发又辗转几层关系,才找到一个四川友人。包裹到她手上后,她读了一个下午,特别是九月一日那天的报纸。

原来省秘书长劝已年迈多病的刘湘不要亲征,把人派出去,已经仁至义尽。刘湘却说:“过去打了多年内战,脸面上不甚光彩。今天有为国效命的机会,如何能在后方苟安!”

因为四川内部互殴已久,又深受烟草荼毒,军队破破烂烂,不成样子。衣服和粮食发不出来,精良武器更是没有,这支军队便穿单衣、蹬草鞋、扛土枪,一路走着去战场。军饷发不起,就发大烟充数;时人调侃为“双枪兵”,第二杆枪自然是烟枪。有时候实在没有粮饷,还沿路抢点劫,被各界斥说“抗战不足,扰民有余”。

然而,这群地痞流氓还是踩着磨烂了的草鞋走到战场,捐躯赴国难了。

随行记者在还在报纸上刊登了一张照片,拍摄于某场战役之后。一排年轻的士兵呲着牙花子对镜头笑,破衣烂衫,面孔漆黑,像一群乞丐。

霍眉的目光研磨过每个人的脸,然后停住了。

在挤到镜头前的这一排人背后,还有一个明显已不年轻的士兵,坐在残垣上。标志性的油头没有了,剃成了板寸;剪裁得体的军装和锃亮的靴子没有了,脚趾都伸到了草鞋之外,沾着泥;就连右手也没有了,左手缠着绷带,举着半个饼。也像个乞丐。

他没有注意到这边的镜头,只是平静的望向远方。

范章骅,她也平静地想,你总算知道怎么当英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