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缘(60)
仿佛是为了掩盖焦虑,顾母一个劲地自说自话。
“妈,我有话跟你说……”
顾天华双手搭住母亲的肩膀,下垂的睫毛不停抖动。
顾母似乎也被他的情绪传染到了,停止了絮絮叨叨,重重地咽了口口水。
顾天华左右环顾,确定走廊里只有他和母亲两个人,艰难地开口:“妈,其实不是白晓妍身体不好,也不是孟翡不好,是我,是我生不……”
“胡说!”
不待他说完,顾母抬起右手牢牢捂住顾天华的嘴巴。
“什么都不要讲,妈什么都不愿意听。”
“妈,你听我说。这不是你愿意还是不愿意的事情。我必须告诉你!”
这个秘密太沉痛,压得顾天华终日不得安宁,像是高悬在头上的达克摩斯之剑,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来给他致命一击。
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不然这个永无止境的轮回将会不停不停地折磨他,永远没有尽头……
“妈,听我讲,其实孟翡之前两次流产的原因和白晓妍这次都是一样的。”
他怕母亲听到真相后会受不住歇斯底里,于是把她拉进楼梯间。
没有暖气的照拂,楼梯间里阴森冰冷,不知道从哪里窜进来小风从下往上刮,直刮到人的心里去。新装修过的医院,楼梯间却还是百年前的水门汀,冰冷的月光落在上面像是照在墓碑上,让人无端端地打了一个寒颤。
“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当妈妈没有生过小孩啊?男人要做的事情就是让女人怀孕,后面十月怀胎和生孩子就都是女人的事情了。”
“是她们不好,保不住肚子里的小孩。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顾母双手绞着无纺布购物袋的拎手,像是拽住两根救命稻草。
“对了,妈有个朋友认识一个老中医,治疗不孕不育很厉害的。等小白出了月子,妈就带她去看病,亲手给她熬中药。下一胎一定保得住的,妈给你保证。”
“妈!你听我说完好不好!”
顾天华低声怒吼。
他就知道会这样!每次他想和他妈谈一些有关自己的事情,他妈就是这个样子。
卓银娣不能接受自己的儿子有半点不好,他必须是最聪明,最优秀的。
顾天华记得很清楚,小学四年级时候有一次数学没有考过 90 分,卓银娣把他拉到弄堂门口,逼他跪在搓衣板上。她妈说让邻居看看,谁家儿子那么不要脸,小学数学都不能考一百。
然而那次明明是老师题目出偏了,他已经是全班最高分。
母亲却说她不听解释,只要结果。
卓银娣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顾天华身上,这希望就像是个沉重的枷锁,铁制的黑栏杆,实心的秤砣,让顾天华骄傲又无奈。
或许顾天娇有朝一日能嫁出去,离开母亲的掌心。他却永生永世注定被囚禁在“母爱”为名的牢笼里,不得超生。
顾天华不想责备母亲,但是这样的情形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他不想自己眼看都要四十岁了还活在母亲构建出的幻想世界,做她“完美”的儿子。
“妈,你听清楚了,是我有病,我的基因有问题。所以不管是孟翡,还是白晓玲,还是其他的女人……结果都是一样的。”
卓银娣仰着头,布满皱纹的双眼像是两只黑洞。
“十八分之一,医生说了,没有外力介入的话,我能留下健康后代的机会只有十八分之一。想要生孩子只有去做试管手术。”
“不过你也看到了,手术很难的……孟翡都失败那么多次了。不,那不是她的失败,那是我的失败。”
积压在心底多年的话像是洪水一样迸涌而出,就像是吐出来胸腔里淤积多年的腐烂血块,顾天华顿时感到无比的爽落。
“是病……没关系,毛病看好就好了呀。”
顾母依旧在苦苦挣扎,“吃药,打针,手术……现在科学那么厉害,中国人都上外太空那么多次了。生小孩这种事情总不会比造原子弹还要困难。”
“妈,这病无药可医,是基因里天生带的。看不好的。”
他偷偷抬起眼皮去观察母亲的表情,入眼的却是一张红得几乎要滴出血的面孔。
“你,你……”
卓银娣右手指尖对准顾天华的脸颊,不等第三个字崩出来,眼乌珠朝天一翻,刹那间倒了下去。
孟翡凌晨赶到医院的时候,顾母的手术还在进行中。
踏进医院急诊室的大门,一阵熟悉感将孟翡包围起来。原来她两次流产都是在这家医院做的手术。如此算来,顾家那些未能出世的孩子竟都是在这里重新回到了六道轮回之中。仿佛是一种既定的宿命。
看到孟翡,顾天华心虚地低下头。别人或许不知道白晓妍为什么流产,孟翡却是心知肚明的。
“你怎么来了。”
“天娇打电话给我,说你家出事了。”
“特为来嘲笑我的么?”
他自嘲道。
不过一个夜里的功夫,顾天华的下巴上就长满了青色的胡茬,整个人散发着颓丧的气息。妻子流产,母亲重病,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接连倒下,而他就是那个罪魁祸首。
“我没有你想得这样无聊。”
孟翡抱住胳膊,淡淡道,“我自己也流过产,知道这是什么滋味。”
冰冷的手术器械深入身体,在里头探索扭转,仿佛那是个肮脏的下水道。锋利的剪刀剪开血肉,半麻醉的话可以清晰地听到“卡嚓卡嚓”声。最后一个类似吸尘器泵头的东西上场,吸出一团可疑的血肉。护士面无表情地宣告手术结束,一个和你曾经无比亲密,休戚与共,用血肉供养的细胞——它甚至还没有来得及长成胎儿——就这样永远离开了母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