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美被黑毛载回家,她坐在摩托车后座上,风雨齐齐打在脸上,没了滚泥潭的亢奋,才觉出:干架上,自己的小身板终究是吃了亏。被男人弄回家,被这个黑猪一样的男人弄回家。
她借着“隆隆”的发动机声音,也哭了起来,只是没有嚎啕大哭,隐在风雨声里,觉出做人的苦处来,从前小时候没有新衣服的苦,和现在没有好男人的苦,都是苦,既是别样的苦,又是同样的苦,让人不能好好活的苦。
她下车,捋了捋雨水浇透了的发丝,昂着头上楼去洗澡。洗了澡,肿着腮帮子也照旧涂粉,抹玫红色的口红,穿着身半透明的薄睡衣,走出来坐在黑毛腿上,用力在男人的额头上嘬了一口,红红的一道唇印。
“阿哥,我今天才知道,我有多爱你。”她绯红的脸,像发了烧的人,说着满口胡言乱语:“你情深义重,我最爱情深义重的男人。”她说着,拉开领口,挺着胸去蹭那男人的下巴和他下巴上的胡茬。
“小骚货,才没了男人几天,就受不了了。”他抬着头,等着她亲他嘴,可她还是,送了她饱满紧实的胸脯过来,抱着他的头念叨:“我好爱你,阿哥,我以后要怎么爱你,阿哥,我天天夜夜爱你,好不好!”
那晚,七姑没上来送汤药,最后一副药,应该是不用喝了。里面闹腾的声音不小,一会儿是女人的笑,一会儿是男人的笑。男人女人互相玩,真是笑个没完没了。
真美着实消停了几天,黑毛也夜夜都来,她找到点儿两口子过日子的感觉。春节假期一过,果然游客的生意就淡下来了,偶尔有几个背包客,拿着长枪短炮来拍滩涂日出的,也被镇子前面,靠公路的几家民宿抢走了。
真美躺在枕头上和黑毛说悄悄话,“哎,你想想办法,我这里连着好几天没人了,你看我嘴角上,火疖子都生出来了,这眼看又要发工资了,可都是钱呀。”
“早说你别雇这几把没用的老骨头了,你把钱给我,我给你当小工。”黑毛刚干完体力活,累得喘不匀气儿,眯着眼睛说。
“我呸,雇你?你给我杀鱼炒菜啊?埋锅造饭啊?你会么?”她啐了一口,尽量不提这些,“你是我的大客户,你帮我找找上面那几家大工厂,拉他们来吃饭啊,我这里房间可以空着,私房菜可以照旧卖,你说是不是?”她说着,扶着他肩背,想摇他,可惜他太壮大,实在摇不动。
男人哼哼着,“哦哦哦”,不多会儿,打起呼噜来,震天响。刚刚还说她叫床的声音大,她翻了个白眼。
这男人在她身上取乐,她是肯的,一开始是怕他,怕他使刀;经过和丹红打的那一架,她更是顺从了,带着点儿曲意的逢迎的感觉,觉得是个靠山。可这男人,像他的长相一样可憎,他从来不用套,害得真美得自己管自己的肚子。
她有几天忙生意,忙昏了头,忘了吃药,结果,不慎中了招。
她在这事儿上其实有经验,从前打过两次,就是进医院、办手续麻烦点儿,其他的,她抬着头,望着蓝幽幽的天,发了半天呆。
其他的…….也没啥,做无痛的就行了。比起做人的痛楚,这些都不算什么。
真美去医院那天又下雨,她走出来去镇上坐小巴,踩了一脚泥,直到车子开到县医院,她还在垂着手,拿湿巾擦皮鞋上的泥点儿。戴着口罩,嫌弃汽车里满是鱼腥味和汗臭。前面有个女人开着车窗,晕车,一会儿低头往塑料袋里吐一口,传出一阵腌咸菜的盐卤味儿。
她别着头,不看!省得自己也想吐,一路坚持到医院。
在医院的楼梯上,碰到背着儿子来复查的仁杰。她仍旧别着头,不看,不过擦肩而过时,瞟了一眼他背上那个孩子,流着口水,亮晶晶的下巴颏。
她扭着腰身自管自己走路,走向妇产科,仁杰回头去看了一眼,
她拿了号,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等,一边低头看小视频,刷到一个大叔,带着钢盔吃肉,抬手就“啪啪”打自己的脸,边打边吃。真美瞪大了眼睛,看得掩着嘴直笑,太可乐了,她看着他表演,一直乐到里面护士叫她的号。
她听见了起身时,才觉得,后背上发凉。她想:笑得太用力了,出汗了都。
说是无痛人流,其实医生手里那些个叮叮当当的银色工具,随便哪一样,插进去都够吓人。真美一以贯之的策略,别过头去,不看。
她想起小时候打针,怕得要死,又哭又闹;可前面同样打针的大人,却眼皮也不跳一下。她一直以为,大人有什么法宝,或者只要人长大了,就感觉不到疼了。等真的长大,才明白,没什么法宝,不过是忍着而已。
她做完了自己从手术台上翻身下来,没人扶,扶着墙,走到门口的长椅上坐下,休息。自己没在意,额头上出一层细汗。
坐了多久,她也没想。她从来不多想,想多了也没用。坐够了就起身来,往楼梯口走,一步一步,慢慢走,走快了怕疼。哪里疼,也说不清楚,心里怕。
走到医院出口,抬头看了看天光,有太阳偏西,日头晒在身上,发暖。她在台阶上站了一会儿,看见自己的影子,短短一截,给自己踩在脚下。
好在她平常能吃能喝,不娇弱,这时候,站了会儿也不头昏,照常走下来。走了两步,被人挡住去路,她抬头,看他手里托着个保温杯,虚虚地冒着热气。
“给,红糖水。”他说,说完抬头来看她脸色。他喜欢看她的脸,别人的脸,他不爱看,总是低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