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陆山岳把“九郎他考上解元了”这句话听得一清二楚, 半点逃避的可能都没有。
如果陆安女子身份暴露, 这注定是个震惊九州的大事, 但此时此刻, 只有陆山岳被震惊到失语,一时间失了反应,唯有轻放在书皮上的手指在抽搐。
那族老便回头对陆安笑道:“你瞧瞧, 你祖父那么大个人了, 惊喜起来连话都忘了说了。”
这群德高望重的老人便轰然而笑, 都是善意的笑容,陆安也笑, 她的姿态还是那么孝顺, 语气还是那么柔顺。
“祖父如此为九郎欣喜。”女郎眉眼弯弯:“安实在难掩雀跃。”
陆山岳的眼角抽动了,陆山岳的眼皮抽动了, 然后是喉颈,随后是胸口:“你……”
刹那间,他都想明白了,这哪里是没有被人驯养过,期待着有人能教导她、爱护她的狗崽子,这分明是一头幼狼,懂得示弱、隐忍、蛰伏,又不失玉石俱焚凶狠性子的幼狼。
狼,是一种极端记仇的生物。
陆家……
陆家大祸至矣!
陆山岳抽搐着食指,抬起手,指着陆安:“她……”
没有人知道陆山岳后面想要说什么,只能看到他喉口一颤,紧接着,一口鲜血喷出,而后整个人都倒了下去。
然后,是孝义九郎撕心裂肺的喊声:“祖父——”
那一刻,陆山岳是真的希望自己死了。用守孝来逼得陆安三年内无法继续科举。
至于夺情……自古以来只有夺情让人继续当官的,没听说过夺情让人继续科举的。
可惜,他没有死成。
这件事被陆家族老定义为看到家中小辈出息,心花开爽,大喜过望下乐极生悲,这才吐血昏迷。
——谁知道真相呢,但反正不能因为这件事影响九郎的孝顺名声和仕途,不管真相是什么,它板上钉钉的只能属于陆山岳自己情绪太兴奋太激动了。
没看到九郎为此忧心忡忡,亲侍祖父药石起居,日日不怠吗?
只是不知陆家族中哪里传来的留言,似乎、其实、好像……祖父一直不待见九郎,吐血也是因为他最厌恶的小辈竟然成了陆家唯一有出息,唯一能爬出泥潭的那个人,气急攻心了。
陆家人:“……”
他们想到了流放路上那一场怪异的选人事件。明明是九郎更有才华,但祖父选择了二郎去见外客。
而后续九郎的一切优容,都是在他不停展现才华之后。
可这正常吗!
他们也是大家族子弟,他们心里清楚,不需要过多的展示才华,只需要第一首,那首“天下谁人不识君”一出来,家主的接见,家族资源的倾斜,就自然而然会出现了。
根本不需要再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
这……这……该不会真的……
陆家人在配所干活,迎面行来的时候,擦肩而过的时候,并肩而行的时候,那眼神交换,那表情微妙,虽没有交流,此时无声胜有声。
*
陆安“体贴”地照顾了卧病在床的祖父几天,确定对方不会乱说话之后,才在族老的劝说下——毕竟她还要考省试,忙的咧——含泪离开病床前。
而此时,柴稷拿到了陆安的考试卷子以及榜上名次。
——他走之前特意交代了房州知州,等解试出榜后把金榜以及陆九思的考卷答案抄录一份,用急脚递送往汴京。
“解元?”柴稷扫了一眼榜单便把它放到一旁。
他的贤才得解元之位不是正常的吗!整个房州,有谁能比九思更有才华?
随后,柴稷如饥似渴地开始阅读陆安的策论及经义。
“好啊!”
“妙啊!”
“写得非常好!”
“原来还能这么做!”
“原来如此,小民也需要尊严吗?”
往常这段时间里,柴稷可以选择喝两碗羊乳、钓一会儿鱼、侧卧在榻上小憩片刻、看一场相扑娱乐——偶尔还会自己下场、拿上自己的弓带上猎犬召人去游玩打猎等等等等。
柴稷此人好华服,好声乐,甚至少年时期还常在汴京游玩,逛遍汴京赌坊。他每日都给自己规划了游玩享乐的时间,绝对不让奏章占据自己的全部生活。
但今日,他把享乐的时光全留给了阅读陆安的考卷。看到兴奋处,还会激动地拍打大腿,拿起笔在卷子上记录自己的想法和疑惑。
近侍们看到官家在该游玩享乐的时间段,在那里阅读和学习,一个两个险些把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有小太监眼珠一转,自以为抓住机会,上前两步:“官家,奴婢前些……”
他正要说自己前些时候养了一只大蟋蟀,十分凶狠。按照惯例,哪个小太监请官家去斗鸡斗蟋蟀,他也是欣然前往。
但今日,他刚说个开头,就听到往日不太有皇帝架子的官家说:“拖下去。”
语气平静得就像是说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小太监震惊地抬头:“——”
还没出声就立刻就被其他太监扑上来,按住身子,捂住嘴,像拖麻袋一样拖走,从头到尾没让他发出一点声音。
柴稷继续沉迷陆安的策论中,还措辞谨慎地向陆安亲笔写了一封信,上了火漆,交给近侍,告诉他一个地址:“拿到此处寄出去,只说是朕要寄,自会知晓寄去哪里。往后你每日去一趟此地,若有回信,第一时间送到我面前,不论我在做什么。”
接过信件的近侍躬身道:“唯。”
转身去寄信。
柴稷将写满笔迹的卷子收好,躺到床上,似是假寐。或是过了一息,或是过了一刻,他呢喃着,翻了个身:“九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