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墨子》的内容就说完了,因为接下来,陆宇要按陆安留下的提纲开编了。
“墨子说,如果是这样,那大王就不该向农人收取赋税,因为庄稼谷物不是王公贵族种植的,而是他们这些低贱的农人种植的。更不应该用这些庄稼来酿美酒、做祭品,用来祭祀上天鬼神,因为这是低贱之人种植出来的低贱庄稼啊。”
“穆贺听完这个些话,就对着墨子赔礼道歉了。”
这个故事讲完,听故事的百姓们就像是之前听《西游记》那样,说出自己的看法——他们已经习惯这么做了。
“十一小郎君说得也对哦,我们种出来的东西既然是低贱的,又怎么会被拿去祭神,这根本就说不通。”
“是啊是啊,如果嫌弃我们低贱,那就不要吃我们种出来的粮食嘛。”
“但是我们不低贱,为什么还会被欺负啊。”
“我……我不知道……”
他们纷纷看向陆宇。
陆宇慨然道:“你们当然不低贱。我九哥说了,劳动者最高贵,那些王公贵族不劳动,他们才是低贱的那个。但是他们不愿意承认自己低贱,就故意说你们低贱,好来踩着你们证明自己的高贵。”
“啊!”百姓们听了这话却没有高兴,反而更加惶惶然了。
九郎君怎会说这样的糊涂话。王公贵族才是低贱的?怎么可能呢!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啊!
陆安并没有想过一步到位,百姓一下子就信服自己,一下子就接受“劳动最光荣最高贵”的理念,一下子就唾弃和抨击起了王公贵族。那未免太反人性了。
她只是在见缝插针传播自己的思想而已。
这个世界上,唯有思想是先进且可以不顾及时代局限性的。孔子提出了大同社会的时候,尚且在春秋末期,而大同社会的理念,延续到二十一世纪都还在用,在这条路上,未必人人都信有大同社会,也未必人人觉得大同社会能够由人力做到,但,思想不一定是当下才能用到的东西,它是灯塔,是指明灯——
陆安把“劳动者高贵”的思想传播给百姓,他们只要记住这件事,那么总有一日,总有那特定的时间,他们之间的某些人会猛然想起这个事,猛然醒悟过来——劳动者高贵,而这种高贵,是被肉食者篡夺,且他们得用手里的镰刀和锄头才能夺回来。
陆宇不知道陆安的想法,他只是掂了掂怀里的金银,分量十足,让人安心。
既然九哥给足了他所喜爱的钱财,那他自然要帮九哥办事。
当然,也不只是钱。
陆宇心里清楚,让他每日乐此不疲在这里给百姓讲故事,除了钱财的缘故,还因为他坐在高处,垂首看着那些全神贯注听故事的百姓们,听着他们的惊叹与议论,那种被关注、被依赖的感觉,是一种比金钱更微妙,更让人上瘾的滋味。
便一如既往取来糖水分发给自己庄子的佃户,待佃户接过糖水,一面喝一面说笑时,陆宇意味深长地说:“有道之士,如我九哥,他就觉得劳动者才高贵,不然怎会在你们开始劳动,开始种地后,吩咐我每日在你们劳作结束后,赠你们一碗糖水呢?”
理念在这一刻形成了闭环。
庄外之人艳羡地望着陆家庄里的佃户。
只要劳动,每日必有一碗糖水,待遇真好啊。
而陆家庄的佃户天天听故事,已经学会了简单的疑问和思考——大海是什么?真的有那么多水吗?五百年到底有多久?公鸡居然是蝎子的克星?唐僧对孙悟空是不是特别不好?凤仙郡三年大旱,明明是郡守的错,凭什么要百姓来承担?
他们思考着,再也不是以前那样麻木而不愿动脑的模样。
此刻,他们低头看着手里的糖水,一道鲜明的印象留了下来。
——有道之士会承认劳动者才高贵,不承认劳动者高贵的人,他们就不是有道之士。在这个世界,有道之士很少,不是有道之士的人很多,很多。
……
陆安的故事就这样在房州扎下了根,陆安的思想也开始在房州扎根,慢慢等着发芽的那一天。
她的思想有很多百姓愿意听。
榨豆油的百姓愿意听,曾经因为巫者人死财散的百姓愿意听,被义诊救了性命的百姓愿意听,水灾后亲眼目睹九郎君帮他们清理农田的百姓愿意听,因为《本草纲目》上的草药图画从而靠挖掘草药赚钱的百姓愿意听……
陆宇传述这些思想传述得肚子咕咕叫,路过豆腐摊,点了一碗豆腐花。
加了醋,加了酱,加了花椒油,还加了小葱和韭菜碎末。
好香的一碗豆腐花,陆宇高高兴兴吃了个精光,又很懊恼地想:可惜了,这豆腐花一碗吃不饱,两碗又吃不掉。
*
谢师敏和同桌好友戢仲澐结伴而行,此刻也到了汴京。
他们约好第二日去供奉文昌帝君的庙宇参加文昌会,便各自去寻了族人在汴京的居所。没到半个时辰,两人便大眼瞪小眼地在陆安的宅子前相遇了。
“我家里人听说我和陆九思是同窗,便把我赶过来,让我和陆九思攀一下交情。”
“一样一样。”
“那……我们去敲门?”
“只能敲了,不然归家后会被族里人念经一样念得烦死的。”
谢师敏心中乱糟糟的,但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去敲门——倒不是因为不熟。他和陆九思在州学时是同室而睡的关系,但,家族推他来敲门拜访,便显得尴尬了。
谢师敏时常自矜于谢氏子弟身份,尽管“旧时王谢”在如今也从大家族破落成小家族,族中子弟也寥寥无几了。但谢师敏相信谢家总有起来的一天,因此也十分注重自己的言行与尊严,今天上门拜访陆安,还是为了攀交情而来拜访,令得谢师敏浑身刺挠,几乎想从陆家门口转身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