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仪礼》讲完,陆安按照惯例,留出一个时辰的时间,由学生自由请教问题,不拘是哪一经。
便有学生起身,问:“先生,《论语》有言,子曰:事君,敬其事而后其食。此句何解?”
陆安道:“敬其事,指认真做事。后其食,食便是俸禄。这一整句话的意思是:在侍奉君主时,先把自身工作做好,再谈领取俸禄之事。”
“我知道在有些人眼里,会觉得夫子之言是在说你要老老实实工作,不要总想着俸禄——可以理解,想来绝大多数人去作工时,发月钱的主家口中应当就时常出现这样的话。”
这些话一出来,学生之中便时不时出现一两声喷笑。
不远处,项卿子一边听课,一边对着结巴道:“你听见了吧?我就说陆九思此人十分之促狭。”
结巴郑重其事地点头,好像这是一件很要紧的事。
项卿子到这里听课时,前面已经坐满了人,他踮起脚四处扫视,靠近陆安至少十尺内,连一个空位都找不到了,而在这个地方,他往常惯用的金钱攻势估计行不通了,便只能寻了众人身后的位置,拿出酒铺里打的酒,一边喝一边听。
旁边的学生对他怒目而视——那酒味道太大,太干扰他们听课了。
但项卿子最大的本事就是可以忽略别人的视线,他不仅喝酒,还一边喝,一边咳嗽,只是咳嗽声尽量压低了。
陆安的声音如芦苇飞花,徐徐而来。
“但其实夫子的意思指的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若你连那一分耕耘都未做好,便先想着收获,这就实在不该了。”
“说到这里,便要说起王莽篡汉了。依我看,王莽他不能说是儒家弟子。”
学生们当场精神大振:“先生,此话何解?”
那可是王莽啊,他精通儒家六经——《诗经》《尚书》《礼记》《易经》《乐经》《春秋》,深受西汉末年儒生的推戴,他如果都不能说是儒家弟子,在场绝大多数人都可以将自己逐出儒学了。
陆安笑道:“你们想,孔夫子亲口说,侍奉君主时,先把自身工作做好,再谈领取俸禄之事。但王莽却以厘订制度未完为由,从公侯到小吏都不发放俸禄,维持时间之久足有七年,公卿可以参与厘订制度,但小吏只等着遵循制度,那厘订制度未完,和小吏的自身工作有什么关联呢?所以我才说王莽不是儒家弟子。”
学生们:“!!!”
“王莽七年不发俸禄?!”
陆安感慨道:“是啊。所以王莽的新朝能存在十四年,完全是靠王莽未登基之前的名声在支撑着了。”
围观的百姓们也发出了吃瓜的哗然声,兴致高涨。
他们之前是不太听得懂什么叫“事君,敬其事而后其食”的,但是“七年不发俸禄”他们听得懂啊,这是什么皇帝啊,这也太过分了吧!
一边愤怒,一边吃瓜,顺便一边把“事君,敬其事而后其食”这句话的意思深深刻在了脑子里,以后想到这句话就想到王莽七年不发俸禄,而想到有人不发俸禄、不发月钱时,也会想到这句话。
“好了。话说回来。”
郎君展颜一笑:“某以为,事君,敬其事而后其食此话,当以此注:君子之仕也,有官守者修其职,有言责者尽其忠。皆以敬吾之事而已,不可先有求禄之心也。”
“是以,王莽此人非君子,公卿不能算君子,而唯有与厘订制度无关之小吏,可称为君子。”
待到陆安声音一停,场中便响起热烈的掌声,经久未衰。
对于读书人而言,自己学到了很多破题方法、解题思路,对于百姓而言,陆安讲的故事非常诙谐有趣,只要陆安讲课,他们就一定过来听,像是听戏曲听说书那样。
甚至在陆安下课之后,那些读书人,那些百姓,都兴致勃勃地谈论着课上延伸出来的愉快话题。
“你们知道吗!有个皇帝叫王莽,他整整七年不给那些大官人发俸禄!”
“不发俸禄,大官人吃什么啊?我三天没俸禄就要饿死了!”
“我也不知道……”
“吃人——吃你们老百姓呗。”项卿子的冷不丁地出声。
此刻,他已经孤零零地一个人走在路上了。结巴坚持不跟他一起走,或者说从他被其他学生怒目而视开始,就一边结结巴巴说对不起,一边自己把屁股挪远了。
而正在谈话的百姓也被他这句话吓了一跳,还没等他们想出个所以然来,项卿子已经拎着自己的酒壶往前走了,只是他走得有些慢,仿佛在等着什么人似的。
过了一会儿,结巴又鬼鬼祟祟地追上来:“没、没被打、打吧?”
项卿子不搭理他,只是一个劲往前走。
结巴追在他身后,左右看了看,又囔道:“不对!不对!”
项卿子这次搭理他了:“不对什么?”
结巴专心地看了他一会儿,很肯定地说:“你……你肯定会被人打……打……不是现在,也是、也是以后……”
项卿子这次彻底不搭理他了。
*
陆安交给了陆沂舟一个任务。
“沂舟,从今天开始,到我喊停为止,我希望你能每天亲手杀一只鸡,你能做到吗?”
陆沂舟全神贯注地听着陆安说话,眼睛里闪着光:“虽然我不知道阿兄为何要这么做,但是,我听阿兄的。”
陆安便唤来了陆寰。
是的,如今的陆十五郎,这个世家子弟,他已经会杀鸡了。
陆寰道:“五妹妹,你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