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安微微垂眸,一时之间有些心惊肉跳,又有些唏嘘:大家族讲究真多,都流放了还要坚持这种排场,怪道林黛玉进贾府要时时小心处处留意呢。
算了,不想那么多,先吃饭。
陆安数了一下,她碟子里的十粒,陆寅碟子里的十粒,足足二十粒咸豆呢。糜子粥倒是不用数,虽然是稀粥,能从粥水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但米粒看着也不少,碗中间还沉着一块萝卜干。通常一碗粥喝完,萝卜干也就吃完了。
陆安把她的早餐吃得干干净净,一粒米也没有剩。其他人也一样。吃完后,肚子半饱,身体暖烘烘的,也算是一种慰藉。
“今日雪大,便不动身了。”负责押送他们的将校说。
若是寻常犯人,这时候也得上枷,睡觉也得戴枷锁。但陆家有天子开恩,特许平时不必戴枷,只有上路时才需要往脖子上套。
陆安吃完了早饭,在驿站里四处走动,只要不出驿站,便没人管她——出驿站也行,但不能走远,需得上枷,身边还有将校监管。
走着走着,陆安听到身后有人喊:“前方可是陆九郎?”
回头一看,是这驿站的驿卒之一,五官粗犷,胡茬青黑,身上最亮眼的还是朝廷统一下发的驿服。对方很热情:“九郎是在寻人寻物?可需小底帮忙?”
陆安想了想,问:“驿站里有没有书可以看?”
驿卒问:“《千字文》可行?”
陆安点点头。
很快,对方就拿着《千字文》来了。来的时候还贴心搬过来一尊小凳:“九郎要去哪儿看?凳子我给你搬。”
陆安连忙道谢。又看那书,只见书封和书页都发黄发黑了,闻着还有霉味儿。不像是潮湿弄的,倒像是有人日日翻看,汗液抹在上面才导致的发霉。
然后就听见驿卒不好意思的声音:“我只有这个书了。”
略微停顿后,对方像是想起什么,急急补充:“不过,之前有位士子路过,落了一本《春秋经传集解》在这里,如果九郎需要,我现在就去翻出来。”
陆安拱手:“劳烦了。”
“些许小事,算什么劳烦。”
那驿卒匆匆离去,留下小凳和《千字文》,陆安便坐着凳子翻看起来。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驿卒取书回来时,就是这般听到了琅琅书音,看到唇红齿白的郎君端坐在小凳上,半点不见嫌弃地翻开那发霉的书,清声念诵,日光透过窗格投进来,笼罩着念书的人,垂成了一小团橘黄色的影。
驿卒顿时不敢出声惊扰,只自个儿在心里惊喜:他果真没有讨好错人!
以陆九郎的才华,再加上这独一份的气度,身陷囹圄也专心念书,来日必能扶摇直上,说不准他如今雪中送炭,往后能够结一份善缘呢?
便等对方念完千字文后,上前道:“九郎,《春秋经传集解》来了。”
陆安拿过来浅浅一翻,笑道:“我就说怎么会有人不回来找书,从这书看,对方家中非富即贵,不缺这一本,便也不会特意回寻。”
驿卒惊奇:“九郎怎知?”
她现在所处的朝代,国号为薪,绝大多数地方都能看出宋朝的影,仿佛一个事物镜内镜外的模样。陆安再结合一下原身的记忆,浅慢地说:“牌记简洁,无边框,无纹饰,四周及左右皆为双边。”
捏了捏纸张,继续:“两浙地区多见桑树、楮树,浙本便多用皮纸。皮纸洁白坚韧,刻字清晰,两浙地区自北……自雕版印刷出现以来,便一直属于雕印中心,浙本更是刻本中公认最精美的版本,价格本就不菲了,寻常浙本还没有句读,这书上却有句读辅助断句,想必更是昂贵非常。”
这么贵的书,对方不回来找,要么是钱多,直接再买一本就行,没必要大费周章。要么就是有急事离开,回不来了。
驿卒似懂非懂地点头:“九郎当真是见多识广,不愧是陆家人。”
自小浸(淫)(书)香,连刻本都能说得头头是道,一眼便认出来处。
陆安笑了笑,没有多说话,只低头继续看书。
——这哪是陆家的原因,是上辈子生活在信息时代,想查什么,了解什么,网络一搜就搜到了,换陆家人,他们估摸着连浙本多用皮纸都不会去关注。
对他们而言,东西好用就够了。
*
陆安将这本《春秋经传集解》认真看了一遍,有句读断句,再结合上一辈子,自己的专业汉语言文学所了解到的《春秋》知识,阅读得非常轻松。
——就是阅读习惯有些别扭,总要克制住从左往右读的冲动。
在这个过程中,陆安惊喜地发现原身的记忆力十分优秀,再结合记忆法,轻轻松松便将整本书背下来了。
有这样的记忆力,今年是科考年,八月解试开考,她应当能尝试下场。
陆安眉头深锁,习惯性地开始在心里做计划。
她必须尽快逃离陆家的掌控,走科举路线拿到官身在皇帝面前露脸是最好的办法,不然就等着几年后陆家回京,把她和陆九郎的身份换回去再上门提亲,美其名曰赔偿她这几年的劳累吧。
好在便宜祖父虽说犯法导致家被抄了,人也下狱流放了,但朝廷并没有剥夺他子孙后代科举的权利,只要她能想办法获得特赦,脱离罪犯身份……
“阿兄……”
……而且,好消息是薪朝风气类宋朝,对读书人颇有优待,禁止对诸科举人进行解衣搜身(按历史进程,过几年应该会恢复搜身的举措,陆安心知自己但凡错过这几年,往后再想科举就不可能了)。